前些年冷月還是個丫頭片子的時候,確實曾為了辦事方便扮過男裝,那會兒她剛從邊疆戰場回來,骨架大,身子薄,膚色略深,手上還有一層練劍生出來的薄繭,只要不吱聲,讓人相信她是個少年遠比讓人相信她是個少女來得容易。
但如今,冷月已經長大了。
不但長大了,而且長得很大,不是一襲寬大的僧衣就能遮掩得住的那種大。
蕭瑾瑜腿腳不大靈便,但眼神兒還是極好的,不等景翊把冷月變沒,就已淡淡地說了個「不必」,「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只是去盯一個人。」
「盯人?」景翊怔了一下,仍嚴絲合縫地把冷月擋在自己身後,好像生怕蕭瑾瑜多看她一眼就會改變主意一樣,「盯寺裡的僧人?」
蕭瑾瑜緩緩嘆出一口氣,有氣無力地搖搖頭,「盯高麗五皇子,王拓……他要在安國寺裡住些日子。」
景翊聽得一愣。
冷月也愣了一下。
她雖尚未與高麗人面對面地打過交道,但對高麗使節的行事作風還是略有耳聞的,因為這是唯一一個能在宮中的歡迎宴上真正做到皇上叮囑的那句「吃好喝好」的使團,想不知道都難。
高麗每年都派使節來京,領頭的有時候是重臣,有時候是皇親,這個五皇子王拓應該是頭一回來中原。
高麗人再怎麼篤信佛教,一個好容易名正言順來一趟中原的高麗皇子也不會想要住到清湯寡水的寺裡去吧?
景翊微微蹙眉,思忖片刻,突然沉聲道,「王爺,我明白了。」
蕭瑾瑜漫不經心捧起茶杯,順口問道,「明白什麼了?」
「近日一定是有大波御廚到安國寺出家了。」
「……」
蕭瑾瑜一口茶水嗆得直咳,冷月黑著臉在景翊圓潤挺翹的屁股上狠掐了一把,掐出一聲嘹喨的「我錯了」。
「王爺,」冷月把擋在她前面捂著屁股直蹦的景翊撥拉到一邊兒,輕皺眉頭對好容易順過氣來的蕭瑾瑜道,「這個高麗皇子是不是犯了什麼案子啊?」
蕭瑾瑜又嘆了一聲,帶著一絲淺淺的遺憾搖了搖頭。
若是他犯了案倒還好辦了……
「那個前些日子在安國寺撞棺而亡的是他自幼仰慕之人,他要為那人在安國寺做場法事,不許俗家人打擾,皇上已聽他哭了兩日,實在受不了就答應了,我怎麼想都覺得有些不妥,但又不能讓皇上出爾反爾……明日午時之後安國寺就會奉旨暫閉寺門,所以……」
蕭瑾瑜說著,深深看了一眼捂著屁股站在一旁的景翊,「你明天要是睡過頭,就自己翻牆進去吧。」
景翊被冷月斜眼瞪了一眼,趕忙努力微笑,「不會不會,一定不會……王爺,我能不能問一句,能讓這高麗皇子自幼仰慕的是個什麼人物啊?」
蕭瑾瑜遲疑了一下,聲音微沉,「你認得,他孫子的屍首就是在你婚床下面發現的。」
「……張老五?!」
蕭瑾瑜輕輕點頭,緩聲補道,「京城瓷王,張老五。」
景翊恍然記起,張衝至今還未過三七,以時下京裡的習慣,人死後滿七七方可下葬,下葬之前確實要做幾場能多大就多大的*事,以求亡者能投生到個好去處。
只是……
別的人家都是請高僧或老道到家裡做法事,張老五怎麼把孫子的棺材弄到寺裡去了?
景翊看向冷月,冷月也在看他,臉上除了錯愕之外一樣有些疑惑之色。
「王爺……」冷月微微頷首,鬆開還在發酸發疼的腰,向蕭瑾瑜拱手道,「卑職斗膽,敢問張老五撞棺而亡這事兒當真沒有什麼可疑嗎?」
蕭瑾瑜沒答,只對景翊道,「你只管盯好王拓,有事及時傳書給我,切勿擅動。」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旋即爽快應聲。
「王爺放心。」
蕭瑾瑜向來不會對自己人撒謊,但凡是他不想說的事兒,自然有不便讓他們知道的道理。
說罷,景翊又有點兒為難地皺了皺眉頭,「不過,還有件事兒……我以前常陪我娘到安國寺上香,寺裡除方丈外還有很多人認識我,沒準兒還有人知道我剛成了親,我總得有個恰當的突然出家的理由才不致惹人懷疑吧?」
蕭瑾瑜垂目思忖片刻,抬眼看向冷月,「你剛過門的夫人突然把你休了,如何?」
休了他……
別說是出家,他死的心都可以有了。
天曉得那天是景家哪個祖宗顯靈才讓冷月突然願意嫁給他,這要是被她休了,哪怕只是休一天,一個時辰,都極有可能發生讓他發瘋的變故。
景翊臉都嚇白了,還沒等把冷月再次塞回自己身後,冷月已一臉認真地蹙眉搖頭,「這個說出去恐怕沒人信,京裡排著隊想要嫁給他的女人比駐紮在北疆軍營的兵都多,我休了他,他就是每天娶仨媳婦,娶到死還能剩下不少給他燒紙的呢,至於為這事兒出家嗎?」
景翊隱約聽見自己的五臟六腑間傳來一陣稀里嘩啦的碎裂聲,想哭,哭不出來。
「要我說,」冷月琢磨了片刻,「還不如說是他跟太子爺打賭賭輸了,太子爺罰他去當和尚的。」
景翊無聲默嘆。
不能不說,他媳婦雖然不怎麼瞭解他,卻已對太子爺的秉性把握得很精準了。拿出家當和尚這事兒打賭,太子爺那熊孩子當真幹得出來……
不管怎麼說,這個理由總歸是比讓冷月休了他好太多了。
景翊剛想說好,蕭瑾瑜又搖頭了。
「不可……近來朝裡不大安穩,太子身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蕭瑾瑜略帶疲憊卻又輕描淡寫地說完,稍一思慮,道,「這樣吧,據說京裡有不少人知道你曾與在雀巢裡紅極一時的清倌人馮絲兒相交甚篤,如今馮絲兒身涉一案,遇害身亡,案子雖還在查,但眼下馮絲兒的死訊已可以公之於眾,你就以為她超度為名出家吧。」
冷月沒料到蕭瑾瑜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提起馮絲兒的死訊,一驚,慌忙看向景翊,剛捕捉到景翊眉目間的一絲錯愕,景翊就已平靜如初了。
「好,王爺放心。」
景翊把蕭瑾瑜送出門之後,自己也出了門,再回來的時候早已過了晚飯的時辰,冷月還坐在飯桌邊,守著一桌子已沒了熱氣的飯菜。
見景翊進來,冷月站起身來,一腦袋扎進景翊懷裡,嚇得景翊差點兒把拎在手上的紙包扔出去。
景翊還沒定下神來,冷月又一把把他推開了。冷月使的力氣不小,景翊連退了兩步,差點兒被門檻絆個四腳朝天。
「你怎麼沒死在外面啊!」
「我……」景翊怔愣之下鬼使神差地抓了個詞,「忘了。」
「……」
冷月被他噎了一下,臉色由隱隱發白轉成烏漆抹黑,眼圈卻泛起紅來,銀牙緊咬,好像再多說一個字就會忍不住哭出來似的。
景翊被她這副模樣嚇慌了神兒,「那那那什麼……別別別,別哭,你別哭……我,我這就出去死去還不行嗎!」
「……回來!」
景翊老老實實地轉回身來,像犯了錯的小媳婦似的垂手低頭站在門邊兒,偷眼看著美目含火又含淚的媳婦,既規矩又誠懇地道,「我錯了。」
「你錯什麼了?」
景翊憋了半天也沒憋出來,到底欲哭無淚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就出去買了點兒到寺裡要用的東西,然後又去太子爺那兒打了聲招呼,臨走了又被你二姐舉著劍攆出幾條街去,圍著京城兜了一個大圈才逃回來……我哪兒錯了,你說,我一定改!」
冷月聽得一愣,愣得那汪眼瞅著就要滾下來的眼淚都收回去了,「你……你出去那麼大半天就是幹這些去了?」
景翊立馬豎起三根手指頭,腰板兒站得筆直,滿臉嚴肅,「房梁在上,地磚在下,出家人不打誑語。」
「……」
冷月翻了個白眼,臉頰微微泛紅,扁了扁嘴,用蚊子哼哼那麼大點兒的動靜嘟囔道,「我還以為你因為馮絲兒的事兒跟我生氣,離家出走了呢……」
「啊?」
景翊哭笑不得,人家都說女人心海底針,他媳婦這哪是海底針啊,簡直就是海底沙,用海底針來戳都未必戳得準。
「啊什麼啊!」冷月美目輕轉,狠剜了景翊一眼,「早知道你是到太子爺那兒吃香的喝辣的去了,我就不給你留剩飯了,還不夠浪費糧食的呢!」
剩飯?
景翊看得出來,那一桌子菜裡所有的葷菜都是她做的,估計是想到他明兒開始就要住到寺裡過頓頓青菜豆腐的日子,今晚特意給他做頓好的,等他等到全都涼了還一筷子都沒動呢。
景翊笑意一濃,把拿在手裡的紙包扔到一邊兒,打橫抱起冷月,到飯桌邊坐了下來。
「我就愛吃你剩給我的。」
冷月被他抱著坐到他腿上,感覺到他左腿上包得厚厚的繃帶,想起他腿上未癒的傷口,慌忙要從他懷裡掙出來,剛使出幾分力氣就感覺到景翊的身子微顫了一下,緊接著又聽到景翊低低地「嘶」了一聲,立馬一動也不敢動了。
看著景翊輕蹙眉頭微抿嘴唇像是在忍痛的模樣,冷月急道,「你趕緊把我放下來!你忘了你二哥怎麼說的啊,傷口再化膿一回你這條腿就廢了!」
景翊沒有一點兒要鬆手的意思,忍過那陣疼痛,垂目看著懷裡的人,幽幽地道,「廢了就廢了唄,你要是嫌棄就休了我啊,反正京裡排著隊想要嫁給我的女人比駐紮在北疆軍營的兵都多,你休了我,我就每天娶三個媳婦,娶到死還能剩下不少給我燒紙……」
景翊話音未落,冷月已俐落地抄起一隻雞腿堵住了景翊的嘴。
「你再胡扯一句,進了安國寺的門兒就別想出來了!」
景翊兩個手都在抱著她,沒法把塞在嘴裡的雞腿拿出來,只能愈發幽怨地「唔」了兩聲,但那委屈得要命的眼神已經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
憑什麼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冷月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把雞腿從他嘴裡解救出來,「再說咒你自己死的話就別怪我往你腦門兒上貼符了。」
景翊舐了一下唇上的油漬,「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嘛……你嫁給我的時候就沒有想過嗎,我哪天要是死了,你要怎麼辦啊?」
冷月本想抽他一巴掌,但一眼瞪過去,卻發現景翊滿目認真地看著她,一點兒也不像是隨口一說的。
冷月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點頭。
「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