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井配合理香拍攝的時間,可能比他開會交涉的時間還長;當他好不容易終於回去的時候,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落荒而逃。
「稻葉啊~」
出聲叫住回到辦公桌前的理香的人,是阿久津。這位前輩導播每次叫住自己的時候,大多都是希望理香來幫忙他的工作。
「你能不能幫忙匯整一下旁白啊?特輯是已經做好了,不過就是開頭的旁白部分卻怎麼也寫不出來啊。另外要是可以順便讓跑馬燈內容更有條理一點,那就更好了。」
雖然理香在記者時期都是寫一些枝微末節的東西,但是的確有過拚命狂寫原稿的經驗,因此寫文章對理香而言其實並不困難,而且她也算是寫得不錯。由於《帝都夜線》的編導成員當中沒有擅長寫文章的人,所以最近理香總是被人呼來喚去地隨意差遣。
因為不能沒看過VTR就直接寫內容,所以委託量大的時候自然很辛苦;不過反正自己又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重要工作,所以理香也不會多所抱怨,畢竟現在先賣別人幾個小人情,等到自己有事的時候,他們也會幫忙。
「如果三點以前能夠做好的話,那就太好了。」
這是「三點以前沒有做好的話我會很困擾」的委婉說法。理香點點頭,接過了錄有VTR的DVD光碟。
雖然微小,但是如今受人依賴的原因,卻是記者時期的經驗累積;如果真有逃脫的出口,說不定就是這個了——理香突然這麼覺得。
「話說回來,剛剛在會議室裡的小哥,就是那個空幕公關室的人?」
理香一邊心想「原來他有看到啊」,一邊順口補充了資訊:「那是負責人空井先生。」
「要是阿久津先生你可以過來打聲招呼,那就好了。」
能夠增加和媒體人之間的交流,對公關官來說應該是求之不得的事;再說阿久津的人脈也很廣,要是把他介紹給空井認識的話,空井肯定會很高興的吧!
「那時不是正在採訪嗎?別人一臉開心地工作的時候,我可不會過去打擾喔。」
空井先生有露出一臉開心的表情嗎?當理香疑惑地側過頭時,阿久津用手指著理香說道:「不是他,是你啦。」
「……是這樣嗎?」
「你以前還是記者的時候,總是擺出一副像是隨時會動手砍人的表情在電視台裡走動啊。」
理香的身體忍不住一震。隨時會動手砍人——如果砍人就能搶到獨家的話,自己說不定真的會砍下去。想到自己當時竟然鑽牛角尖到這個地步,理香自然而然地感到羞愧起來。
「而且當初剛來《帝都夜線》的時候,也能一眼看出你的滿腔不悅喔。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露出那麼開心的表情啊。」
「平常總是擺臭臉,還真是抱歉喔。」
理香雖然頂了回去,但是之前總是顯露出滿腔不悅的神色也的確是事實,所以還是覺得有點難為情——當然,這份難為情之中,也包含了自己和空井共事時露出開心表情這件事。
「我會處理的。」拋出這樣一句話後,接下了工作的理香想要盡快結束這段對話,不過臨走前,阿久津並沒有忘記擺出一副前輩的樣子:
「最近你的稜角好像有點磨圓了吧?光從剛剛看到的狀況來看,你似乎也和對方打好了不錯的關係嘛!」
你要是不改一下那個光說不練的毛病,這輩子不管到哪裡都會一直無能下去的——跟之前的評價相比,阿久津是不是承認了自己有著非常明顯的進步呢?
雖然這又不是什麼讓人值得感激涕零的事……理香在心裡憤憤地想著。不過,和無能相比,這種說法至少比較沒那麼讓人不愉快了。
——如果自己現在還是記者的話?這個想法一瞬間掠過了理香的腦海。
自己根本不會想要打好關係。被採訪對像厭惡可說是理所當然;正確地說,打從一開始,自己就是抱持著激怒對方獲得題材的想法去採訪的。
剛剛雖然輕鬆地取笑空井哭得唏哩嘩啦,但是空井會在理香面前低聲說出當時的事,而理香也能輕鬆加以取笑的原因,是因為那件事並沒有在兩人之間留下傷痕。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一定會毫不留情地拍攝正在哭泣的空井,還會追問他「現在感覺如何」吧!
當自己說出「錄影機已經收起來了」的時候,空井馬上像是情緒潰堤一般放聲大哭,哭喊著從未癒合的傷痛。如果自己錄下他哭泣的表情,而且還不斷逼問問題的話,相信空井絕對不會像當時那樣,在理香面前崩潰吧?他只會說出流淚的原因是花粉症之類的老套謊言,而自己也只能看到他那老套的謊言。
對於拼了命地試圖掩飾的對象,根本沒必要拍攝;理香之所以會這麼想,只是因為自己在失去記者職位的同時,也失去了幹勁的緣故。另一方面,自己也還沒有決定取材的方向,相信之後應該還有其他的可看之處,於是基於這些判斷,理香自然而然地放下了錄影機。
然而,就因為這微不足道的理由,空井卻突如其來地崩潰了。就因為這個連體貼都稱不上的體貼,竟然可以讓人暴露自我到這種地步?理香對此不禁感到畏懼。
「說不定……」
發現自己無意間喃喃自語的理香,像是要堵住嘴巴似地用手按著嘴唇。她不斷打開又闔上阿久津交給自己的DVD光碟盒,像是在把玩著某種玩具一樣。
當初自己斷然決定割捨情感時,遠遠落在身後一大截的同期同事們,說不定都已經體會過那份衝擊了。在眼前爆發的熾熱感情,不管是好是壞,都擁有足以將在場的人們徹底壓倒的力量——就像理香因為空井的行動而顫慄一樣。
熬過這樣的衝擊、邁向記者生涯第三年之後,相信同期同事們一定已經學會了進行採訪時應該如何拿捏分寸。以蠻力硬幹是害怕衝擊的新人用來突破障礙的手段,而不是最終的目標。
有些故事,只有在放棄強硬態度、向後退一步之後才問得出來。不會有人提醒你,該注意到這樣的事情;也不會有人提醒你,真正的目標其實在更遠的地方。
相信所謂「光說不練」,就是指這個吧!之前聽阿久津這麼說之後,一直無法釋懷,但如今想想之後,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了。
盡早割捨無謂的情感,就會比較輕鬆,然而這種抄捷徑的方式,其實是必需付出昂貴代價的陷阱。同期同事至今仍然是記者,但理香卻已經不是了,這就是償還代價的結果。
比同期同事慢了一步,理香是在自己說出「戰鬥機是殺人機械」而激怒了空井之後,才開始漸漸明白與人正面對峙產生的衝擊究竟是何物。自從理香察覺自己一直用「自衛官」這個文字符號統一處理的空井,其實和自己一樣是有感情的人類時,她同時也發覺了另一件事:
至今,自己其實一直都把採訪對像視為「事件關係人」這樣一個文字符號加以處理。過去的採訪對像在理香心中全是符號,而非人類。自己只會挖空心思,讓這些符號說出自己想聽到的回應——
難怪自己會被趕出來。理香一邊心想一邊歎息。
空井崩潰似的痛苦行為,除了讓理香為之震撼,同時也擊碎了理香內心的想法。他讓理香看見了前所未見的反應,也對理香說出了前所未聞的想法。
你並不是失去了記者這個職位,而是得到了導播這個新職位,不是嗎?
——這也同樣是理香從未想過的事情。
雖然同樣是失去了第一志願,可是空井在事情發生之後重新站起來的速度更快。連徹底外行的理香也知道,要被選進藍色衝擊小隊是件多麼困難的事,說不定比成為記者還要困難許多。然而空井卻在一切都被蠻不講理地奪走之後,又重新站立起來;看到他這個樣子,理香真的覺得一直放不下的自己實在非常丟臉。
如果能夠繼續採訪空井,說不定又能發現其他從沒發現過的事情吧——不過,那種徹底被對方牽著鼻子走的感覺,又實在讓理香心有不甘。
只是,空井那句「如果忘不了過去,那麼從今以後就只能一直抱著往事度過餘生」的指摘,相當一針見血。
我怎麼能讓自己從二十五歲就開始度過餘生!理香一邊這麼告訴自己,一邊把手中的DVD丟進電腦光碟機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