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府的案子經由巡撫和巡按御史會審,瓜連蔓引,刑訊了七十餘名王府中人。查到最後,除了輔國中尉朱華趆的妻子王氏仍然堅稱楚王是偽王之外,並沒有確鑿的證據指明楚王並非先王血脈。
由於王府宗親身份特殊,趙巡撫不敢怠慢,很快便將關押在牢中的人員放歸,只是把審案結果上報朝廷,交由天子裁奪。
轉眼夏去秋來,八月已至,碧雲天、黃花地,連陽光都染上了一層透明的秋香色。
楚王近來心情大好,只覺得天高雲淡、金風送爽,於是特意在存心殿中設宴,犒賞為他奔走的幾名大功臣。
齊雁錦毫無意外地受邀,卻只是謙遜地居於末席,不動聲色地飲幾杯淡酒,聽著宴上眾人高談闊論。
「想來諸位都聽到消息了吧?今上已命各部公卿對王爺的案子進行復議,如今一撥人整日聚在西闕門那兒,各執己見,爭得不可開交,每日光是謄錄議辭,就已經把禮部侍郎忙得人仰馬翻,我看那郭尚書,這次只怕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豈止是砸了自己的腳,你們聽說沒有,通政司的楊給事和康御史已經彈劾禮部『壅閼群議,不以實聞』,聽說這都是首輔大人授意的。」
「不光如此,通政司的錢給事還彈劾郭尚書妄圖陷害宗藩,楊給事也揭發郭尚書之父早年曾被先王笞責,所以這次是公報私仇呢。那郭尚書一下子被參了好幾本,只怕都是首輔大人從中斡旋。」
「太好了!痛快!」楚王在上座痛飲了一杯慶功酒,憤憤不平地開口,「本王也要參那姓郭的一本,誰叫他竟敢處處包庇朱華趆那個狗賊,狗賊上京告御狀時,就是住在那姓郭的親戚家裡。哼,只這一點,就夠參他一本的了,本王非得出了這口惡氣不可!」
一時宴上眾人紛紛稱是,又舉杯向楚王道賀:「王爺逢凶化吉,正當浮一大白。」
「哈哈哈……」楚王開懷大笑,又同眾人飲了一杯。
這時一位清客忽然開口問道:「過幾日便是中秋,不知王爺今年可準備設宴賞月?」
楚王立刻揚聲道:「當然要設宴!不但要設宴,宴會還得比往年更氣派!本王正打算借此去去晦氣呢。那些跟我作對的人,我也要一個不漏地全都請來,讓他們瞧瞧本王的風光,別再動那些蚍蜉撼樹的蠢念頭。」
一番豪言壯語立刻引來眾人的附和,只有齊雁錦坐在角落裡悄悄地出神。
如今沈首輔已將戰局拉開,那麼,他再次上京的時間也差不多該到了。
可是毓鳳宮裡令他牽掛的那個人,又叫他如何割捨得下?齊雁錦再次無奈地意識到,自己擬定的計劃因為有了她,在付諸實踐的時候,每一次離開都變得無比艱難。
也不知為何,從那夜一別之後,這些天嬈嬈都沒有再露過面。到底是什麼絆住了她的腳步,齊雁錦打聽不到她的消息,漸漸便開始心神不寧起來。
嬈嬈為什麼不來找他呢?縱使自己手裡還有很多很多要做的事,可只要能與她相聚片刻,他是甘願一心二用的。
可惜齊雁錦這頭想破腦袋,也不會知道朱蘊嬈足不出戶的真正原因,是因為自從那夜之後,她便來了月事。
當發現經血的一剎那,朱蘊嬈也說不清楚,自己心頭為什麼會有種失落的感覺——她和臭道士偷了兩次情,卻沒能讓她有娃娃。
偏偏屋漏又逢連夜雨,陳梅卿為了阻止妹妹再與情郎私會,隔天趁著與朱蘊嬈獨處時,又拿重話訓了她一通。
朱蘊嬈這才知道自己第一次偷情便行跡敗露,並且夫君是真的反對自己和齊雁錦在一起。
「夫君,我喜歡他……他待我也是真心的。」朱蘊嬈面對一臉冷漠的陳梅卿,執拗地堅持著,心裡卻又有些難過。
「哼,他待你的一片真心,又能有幾分?」陳梅卿冷笑了一聲,硬起心腸告誡她,「這個人心機很深,你全心全意撲在他身上,他卻未必肯這樣待你。棗花,你好歹聽我一句勸,少跟這人來往。」
「可是,」朱蘊嬈欲言又止,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又紅了眼眶,「夫君,現在已經遲了……」
說什麼都已經遲了——她喜歡他,便是一心一意地喜歡,任誰勸說都無法阻攔。她有些委屈地望著陳梅卿,想起當初也是夫君將自己推給了那個臭道士,為什麼這會兒又不許她動情了呢?
朱蘊嬈無聲地凝視著陳梅卿,眼神坦然而倔強,令他不禁一陣氣苦,忍不住出言諷刺道:「既然你對他情有獨鍾,為什麼還口口聲聲叫我夫君,不嫌寒磣人嗎?」
朱蘊嬈被他挖苦得渾身一顫,好半天後才臉色蒼白地囁嚅:「對不起……我叫慣了。」
「叫慣了也能改口的。」陳梅卿心裡堵著一口氣,索性用手拍了拍胸膛,繼續奚落她,「還有你這裡——心不是也變得很快嗎?」
朱蘊嬈低下頭,淚水從眼底慢慢浮上來,許久之後才念出一聲:「哥哥……」
「荒唐!你以為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這一聲「哥哥」涼了陳梅卿的心,於是他怒沖沖地扼住朱蘊嬈的雙臂,逼她與自己對視,「你怎麼不想想,我們都已經是夫妻了,難道要這樣遮遮掩掩過一輩子?還是你打算逐婿,讓我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做人?棗花,我們老陳家沒虧待過你吧?」
「不,不……我沒想這麼做。」朱蘊嬈被他一番質問逼得走投無路,只能捂著臉痛哭起來。
陳梅卿被自己這妹妹氣得心急火燎,偏又不好發作,只能氣沖沖地走出內殿,順道拿一旁的宮女撒氣:「你這熏的是什麼香?甜膩膩的煩人,這天還沒涼呢,就把滿屋子弄得煙熏火燎的。」
宮女手裡拿著香盒,看見一向好脾氣的陳儀賓滿臉怒色,有點不知所措:「這是前陣子王妃娘娘剛賜下的竊玉香。」
「哼,聽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陳梅卿冷哼一聲,看著宮女一副噤若寒蟬的模樣,悻悻然拂袖離去。
一場爭執之後,朱蘊嬈落落寡歡地過了好些天,因為害怕陳梅卿生氣,自然不敢再去想齊雁錦。
轉眼過去十多天,便是中秋佳節。
宮中苑囿丹桂飄香,各殿都向著月出的方向設下了供案,擺上團圓月餅、石榴蜜柚、蓮藕菱角,供奉繪著月光遍照菩薩的月光紙,以供拜月之用。
王府這日照例要吃螃蟹宴。闔府女眷午後聚在一起,賞過秋海棠、玉簪花之後,便在花園裡五六成群地圍坐在一起,享用剛剛蒸熟的團臍肥蟹。
朱蘊嬈是個山西放羊娃,在陳老爹的帶領下,從小到大都不吃水裡長的東西,對螃蟹這種啃不到肉的玩意兒更是感到費解。因此她一直坐在角落裡吃葡萄,御供的大瑪瑙葡萄冰甜脆爽,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帶勁透頂,倒是做庶民時享受不到的美味。
不多時夜幕降臨,明月初升,花蔭下有樂伶吹奏絲竹,一時簧暖笙清,淒惻纏綿。
多愁善感的婦人們被樂聲打動,靜靜地坐在月下聆聽,誰都捨不得開口說話。然而雅麗的陽春白雪卻感化不了朱蘊嬈這個下里巴人,當不多的耐心被慢悠悠的曲調消磨殆盡,她果斷地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人。
通往毓鳳宮的小徑兩側,種了許多桂花樹,此時金桂壓枝,偶爾一陣風動,路過的人就得淋上一場桂花雨。
一時碎金滿肩,濃郁的香氣嗆得朱蘊嬈鼻子癢癢,剛想打個噴嚏,哪知就在這時,暗處卻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嬌笑,嚇得她差點喊出聲來。
是什麼人躲在那裡?朱蘊嬈心下大亂,只能僵立在原地,進退兩難。
待到屏息凝神之後,她的耳朵立刻變得靈敏起來,竟能清楚地聽出暗處是一男一女在說話。
好像……又是有人在偷情?
朱蘊嬈瞬間啞口無言,剛想後退兩步繞條遠路回宮,不想後背卻忽然撞進一個人的懷裡,隨即連雙唇也被一隻手給摀住。
朱蘊嬈大驚失色,剛要扭動掙扎,這時一股遲來的蒼朮香才透過沖天的桂花香陣,一絲絲地鑽進她的鼻子裡。
臭……臭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