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聽錯吧?」陳老爹震驚地瞪著朱蘊嬈,難以置信地求證,「我兒子……是去武昌和你成婚的吧?」
「嗯……」朱蘊嬈極低地應了一聲,顫抖的十指抓著裙子,眼淚一滴一滴在裙面上暈開。
「那你還說孩子不是他的?」陳老爹怎麼也想不明白,棗花這丫頭是他看著長大的,怎麼才出去一年不到,卻什麼都變了呢,「這外面都是什麼世道啊……棗花,從前我只擔心我那臭小子對不起你,怎麼你反倒……」
他看著朱蘊嬈聳動的雙肩,忽然什麼都說不下去了。這時小羊倌站在窩棚外高喊:「老爹,羊還殺不殺?」
陳老爹重重咳了一聲,趁機背著手走出窩棚,沒好氣地大喊道:「殺,怎麼不殺!」
朱蘊嬈低著頭坐在窩棚裡,聽著陳老爹為自己張羅殺羊,只能捂著嘴不停掉淚。
這天晚上,朱蘊嬈獨自躺在暖和的羊皮褥子裡,伴著窩棚外猛烈的冬風,怔怔出神。
隔壁窩棚不時傳來爹爹沉重的歎息,以及和陳老爹擠睡在一起的小羊倌不滿地翻身咕噥聲。每一聲動靜對她來說,都是一次內心的煎熬。
爹爹對她越好,她就越沒臉在這裡待下去——她已經做不成爹爹的女兒了。
透明的淚珠緩緩滑下朱蘊嬈的眼角,偏偏這時候,她又想起了遠在北京的齊雁錦。
反正她已經向爹爹報了平安,也算給哥哥留了交代,既然沒臉留下,不如就到北京找他吧?記得當初和連棋閒聊的時候,他提過他們在北京落腳的地方,是中書舍人趙大人府上——這麼個大官的宅子,總不會太難找吧?
再說既然一心想著他,肚裡的孩子又是他的,當然應該去找正主,才能挺直腰板兒抬頭做人。朱蘊嬈靈光一閃,心中立刻打定了主意,於是乾脆翻身爬起來,開始摸黑整理自己的行李。
隨身還有四枚金簪,做盤纏是足夠了;哥哥的路引,上北京肯定也是行得通的;還有……還有一直貼身藏著,所以到哪裡都沒弄丟過的——他畫給她的那張求姻緣道符。
朱蘊嬈的雙手落在縫著道符的中衣上,默默在心中祈求:臭道士,如果你的道符真能應驗,就保佑我順利找到你吧……
翌日清晨,陳老爹哼哧哼哧地走出窩棚,打發小羊倌去熱早飯。等到飯熱好了,他左等右等也不見朱蘊嬈起身,便乾脆先去羊圈看他的寶貝羊。
哪知一進羊圈他便傻了眼,只見一隻羊的犄角上掛著一根布條,正是他和棗花多年來在山頭放羊,約定好的暗號……
那個傻丫頭,怎麼能就這樣走了呢?
陳老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被風沙磨礪出的紫赯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眼圈卻忍不住發紅。
當年陳梅卿中了舉人上京應試的時候,朱蘊嬈曾經細細打聽過去北京的路線,因此這次往北走,竟然一路順暢的很。
這天傍晚她走得累了,便沿途找了一間客棧住下,先在一樓客堂點了一碗羊肉湯麵,躲在角落裡慢慢吃。因為正值冬天,投店的客人不多,客堂裡正有些冷清,這時店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店小二慌忙掀開門簾去招攬生意,朱蘊嬈不覺也抬頭瞥了一眼,隱約就看見兩輛馬車停在門外。
朱蘊嬈一向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於是她低下頭繼續吃麵。不一會兒門外的幾名客人便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抱怨:「眼看這天色,只怕又要下雪。」
「可不是,」店小二帶著點討好地附和道,「聽官人的口音,似乎是京城人吧?」
那客人便笑道:「沒錯,這次我是出來探親,正準備回北京去。」
朱蘊嬈聽他口中報出「北京」二字,便知是同路人,難免心中一動,又抬起頭來看了一眼。
哪知這一抬頭,她竟恰好與那說話的人四目相對,原來那人打從進店之初,就已經注意到了躲在角落裡吃麵的朱蘊嬈。
此刻朱蘊嬈發現對方看著自己的眼睛亮了一下,便從桌上拿起面巾把臉蒙上,端起麵碗準備上樓去吃。
望著她的客人這才回過神,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輕聲細語地吩咐小二:「我要兩間上房,快些準備吧。」
「好咧。」店小二熱情地答應著。
朱蘊嬈上樓時又謹慎地回頭望了一眼,確定這人的目光沒有追著自己,一顆心才稍稍放下,暗忖道:這人看上去倒也挺正派,只怕自己是多慮了。
如此悶頭睡了一夜,第二天朱蘊嬈起床梳洗時,才發現昨晚竟下了一夜的大雪。眼看前路越來越難走,她頓時有些犯愁,因此退房後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拎著行李站在客棧門前躊躇著,準備雇輛馬車。
也不知怎的就這樣巧,這時客棧中一位老太太正獨自往外走,與朱蘊嬈擦肩而過的時候,一不留神踩著了門外滿地的雪珠子,腳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那老太太發出一聲驚惶的叫喊,一旁的朱蘊嬈卻眼疾手快,早伸手一把將她拽了起來。驚魂未定的老太太倚在朱蘊嬈身上,嚇得臉色蒼白,口中不住地念佛:「阿彌陀佛,多謝女菩薩出手相救,不然老身的腿只怕都要摔折了……」
朱蘊嬈被她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剛侷促地笑了笑,這時卻聽背後傳來一道驚慌的聲音:「母親,您怎麼了?」
朱蘊嬈不由回過頭去,就看見昨天與自己打過一次照面的男人正疾步走來,小心翼翼地扶起了老太太,擔憂地左看右看:「母親,您怎麼不知會我一聲就下樓了,如今您身邊也沒個人服侍,若是一不小心摔到哪裡,卻叫兒子我如何是好?」
那老太太被兒子好一通數落,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朱蘊嬈看著眼前這位孝子急得臉色都變了,便忍不住微笑著插口道:「你放心,老太太沒摔著。」
那男人聽朱蘊嬈如此一說,這才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擦了擦額角看不見的冷汗,很不好意思地笑著謝她:「剛剛我在樓上都看見了,多謝夫人出手扶住我母親。我也是一時情急,這才忍不住多說了幾句——本來我陪母親南下探親,隨行也是有人服侍的,不想婢女忽然就得了急病死了,半道上也買不到可靠的人差使。原想著捱到北京也就順當了,哪知天又下了大雪,前頭的路只怕越來越難走,怎不令人犯愁?」
朱蘊嬈聽了他的話,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打量了一眼老太太,逕自開口:「昨天官人進店時,倒不曾見到這位老太太。」
「哦,當時我母親還在車中,因為事情太多,我都安排好了才扶她進店,那時夫人已經上樓去了。」那男人笑著解釋道,因為聽出朱蘊嬈也對自己留了心,言語中不覺多了三分喜悅,「恕在下冒昧多問一句,在下看夫人似乎是一個人投店,敢問夫人這是要往哪裡去?」
朱蘊嬈聽他對自己言語尊重,又是陪著老母出門的孝子,心中便放下了戒備,老實回答:「我要往北京去。」
「那倒巧了,」這時男人臉上露出誠懇的笑意,對著朱蘊嬈作了一個揖,「在下姓皦,字生光,乃是順天府的生員,論起來也是清白家世。如今在下有個不情之請,夫人若不介意,倒不妨聽我一言:我母親如今沒人貼身照應,夫人孤身在外行走,也多有不便,若是結伴而行,夫人與我母親同車,裡裡外外幫忙照應著,倒是幫了在下一個大忙了,但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朱蘊嬈聽了他的話,再看看客棧外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也有些心動。這時那老太太也慈眉善目地望著朱蘊嬈,笑道:「老身天天坐在車裡趕路,一個人也著實悶得慌,夫人若肯相陪,那是再好不過了。」
朱蘊嬈聽了老太太的話,猶豫了片刻,心想這一路人生地不熟,難得碰到一家好人肯照應著,倒也算好事一樁。再說自己只陪著老太太,也沒什麼值得猜嫌非議的地方,於是終於點頭答應下來:「既然大家都不方便,結個伴一起走也不礙事,不過我也不能白白佔你們的便宜,一路上我食宿自理,車錢也要照算我的。」
「好。」那皦生光也不推讓,大大方方地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