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北京城

朱蘊嬈跟隨皦氏母子前往北京,一路上倒沒碰到什麼麻煩。她天天陪著老夫人坐在馬車裡閒聊,老太太對朱蘊嬈的家世似乎極感興趣,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拿話問她。

朱蘊嬈多長了一個心眼,堅持冒用哥哥的名字,只說家裡是在臨汾放羊的,之所以孤身前往北京,是為了與暫居京城準備明年應試的丈夫相聚。

皦老夫人打量著面如芙蓉的朱蘊嬈,極為憐愛地笑道:「我瞧夫人好個模樣,必不會久居人下。」

朱蘊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有答話。這時搖晃的馬車讓她一陣反胃,她慌忙從荷包裡掏出一顆橄欖含在嘴裡,臉色發白地深呼吸。

皦老夫人見她這般模樣,心裡自然有數,連忙伸手撫摩著她的脊背,關切地問:「夫人可是有了?」

朱蘊嬈只好羞赧地點頭承認:「嗯,快滿三個月了。」

「喲,那可一定要仔細,頭三個月都是最要緊的。」皦老夫人仔細地叮囑了朱蘊嬈一番,又掀開車簾吩咐車伕放慢車速。

朱蘊嬈受她如此照顧,很不好意思,歉然道:「這一路給太太添了多少麻煩,怎好再耽誤你們的行程?」

「哎,夫人說這話,就是同老身我見外了。」皦老夫人笑著拍了拍朱蘊嬈的手,讓她不必介懷。

這一路上皦氏母子都待朱蘊嬈極好,尤其是那皦生光,始終彬彬有禮、規規矩矩。朱蘊嬈便逐漸放下戒備,心想等到了北京,分別前一定要好好謝謝人家。

這一路沿途經過各個城鎮,過關卡的時候為了方便,皦生光都推說朱蘊嬈是自己的內眷。守城門的士兵也算通情達理,大都願意為他們行個方便。一行人很快便到達北京,哪知進城的時候卻遇到了麻煩,渾水摸魚這一招,竟行不通了。

現如今整座北京城正在戒嚴,到處是一片風聲鶴唳。

士兵翻看著皦生光遞來的路引,數了數車上的人頭,臉色嚴肅地盤問皦生光:「人數不對,車裡那個年輕媳婦是誰?」

「她……她是我半道買的人,」皦生光背著車中人回答,笑嘻嘻地向士兵打探道,「近來城裡出了什麼事?怎麼忽然盤查得這麼緊?」

「我們也是奉命行事,」士兵往車裡瞥了一眼,沖皦生光搖了搖頭,「沒路引的人,一律不准放行,官人只怕還不知道,城裡近來鬧出的案子吧。」

「我人在外面,怎麼能夠知道?」皦生光一邊說著,一邊順手給了士兵一點好處,油嘴滑舌地說笑,「你告訴我,我不就知道了?」

「三天前,內閣朱大學士門前,發現了一份揭帖,說的是宮裡太子的事兒。」那士兵收下了好處,便壓低聲音答道,「這幾天全城都傳遍了,說皇帝遲早要廢掉太子,改立福王。如今聖上大怒,下旨徹查此事,內閣裡三個領頭的除了沈次輔,另兩個都已經被牽連進去了。」

「呵,這可了不得,難怪風聲這樣緊了,」皦生光一臉震驚地嘖嘖感歎,只能走到車邊探頭問朱蘊嬈,「夫人,今天進城查得嚴,你身上有路引沒有?」

「有。」隨著一聲清脆的應答,車中遞出一枚路引來。皦生光和守門的士兵在看見這枚路引時,一剎那臉色全都變了。

「剛剛……剛剛是我多嘴多舌了,官人莫怪,快請進城吧。」這時士兵背後隱隱滲出冷汗,不敢再多說什麼,立刻恭謹地放行。

皦生光尷尬地乾笑了一聲,與士兵作了一個揖,揮揮手命令僕人趕緊趕車。

朱蘊嬈生平第一次進北京城,這才知道原來京城遠比自己想像的要大得多。

她一下馬車便陷進了京都的滾滾紅塵裡,被四周鱗次櫛比的建築和川流不息的人群震撼得不知所措。

於是她慌忙攔下幾名路人,向他們打聽趙舍人府,在看見路人一問三不知的木然臉孔後,心裡頓時便慌了。真是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原來從七品的中書舍人,在京城不過是個芝麻大的小官。

一旁的皦老夫人趕緊開口安慰她:「夫人莫慌,北京雖大,只要細細打聽,有名有姓的人家總歸能找到。實在不行就先到舍下落腳,由我兒子替你打聽,也是一樣。」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朱蘊嬈對皦老夫人已經全然信任,聽她這樣為自己出主意,自然是感激不盡。

於是來到北京的第一天,因為完全沒有頭緒找到趙舍人府,朱蘊嬈便隨著皦家母子回到了他們位於東城的宅院。

這座宅子,只是皦生光臨時租用的一間書寓罷了。

母子二人安頓好朱蘊嬈,不知不覺便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皦生光閃進皦老夫人的屋子裡,二人隔桌坐著,吹滅了桌上的燈火,在漆黑的屋子裡說話。

如此一來,屋外的月光把蒙著桑皮紙的窗欞照得藍瑩瑩的,假使有人湊著窗戶偷聽,屋中人便可一目瞭然;二來屋裡說話的人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一向是這兩人打交道的老規矩。

這時只聽皦老夫人在暗中開口道:「你當初可是怎麼說的,難道要我這趟白跑?」

皦生光兩眼望著窗子,語氣不耐煩地反駁:「你以為我願意?你是沒看到她手裡的牌子,那是巡撫衙門裡放出來的東西,四方通行、識者莫問。她若真是個放羊的倒也罷了,她若不是,你一個養粉頭的婆子能兜得起?」

皦老夫人聽了皦生光的話,心虛地沉默了片刻,想著羞花閉月的朱蘊嬈,怎麼也捨不得放掉快到嘴的肥肉,陰測測地反問:「照你這麼說,這事就算完了?」

「哼,我不是趙太祖,唱不出千里送京娘的大戲。既然出手,就沒有空跑的道理,」皦生光冷冷回答,「你放心,如今我心裡已經有了主意,絕不會教你白跑這一趟。」

皦老夫人冷哼一聲,怕這人是為了吞獨食誆騙自己,於是不依不饒地追問:「你倒說說你有什麼主意,能不怕那個巡撫衙門裡出來的令牌?」

「白天的時候你不也聽說了嗎?如今全城徹查妖書一案,內閣大員人人自危,沒被牽連上的大官,也就只有沈次輔了。」此刻皦生光的雙眼在暗夜裡閃動著邪光,與他溫文爾雅的外表大相逕庭,「憑那沈次輔的身份,應當對付得了巡撫衙門吧?」

「你作死。」皦老夫人立刻捂著心口唾罵,臉上卻擠出詭異的笑意,「這京城裡除了皇帝老子,還有誰是你不敢惹的?」

「哼,在我眼裡,越是身居高位的人,弱點也就越大。」 皦生光這時低聲接話,挑了挑眉,眼神裡含著一絲陰毒,「他們既然無法捨棄名利地位,就只有出一出血了。」

皦老夫人聞言沒有搭腔,老實說,此刻與她共處一室的這個年輕後生,她是頗為忌憚的。雖然自己偶爾同他搭伙做個買賣,她卻清醒地明白自己與他不同,這個人有學問、有見識,也因此太膽大、太囂張。她唯一比他多的就是年紀,而恰恰是這一點讓她能夠預見到——這樣一個人,遲早有一天會玩火自焚。

鑒於此,她還是早一點抽身為好。

翌日清晨,朱蘊嬈剛剛在房中用過早飯,皦老夫人便端了一盅補藥進門,慈眉善目地遞給她:「夫人,近來天寒,你又長途奔波,只怕胎孕不穩。老身特意吩咐廚下熬了補藥,你快趁熱喝了吧。」

「我最怕喝藥的。」朱蘊嬈笑著回答,卻不忍心拂了老夫人的好意,到底還是接過藥盅,皺著眉將藥喝得涓滴不剩。

她剛放下藥盅,這時皦生光便已興沖沖地走到房門外,隔著厚厚的門簾子喚了一聲:「夫人,那趙舍人的住處,我已經打聽到了。」

「真的?」朱蘊嬈聽見他的話,雙眼一亮,立刻起身掀開門簾,一臉喜色地望著他,「皦官人,你可方便現在就領我去?」

「當然方便。」皦生光樂呵呵地催促道,「夫人還不趕緊收拾收拾。」

「哎,」朱蘊嬈開心地答應了一聲,飛快地回房收拾行李,臨走之前,又將隨身的一根金簪子送給了皦老夫人,「來北京這一路上,都讓太太您受累了,這根簪子不值什麼,只當是個念想,太太千萬別嫌棄。」

「夫人又說見外的話,真是折煞老身了。」皦老夫人嘴裡客氣著,一張臉早已喜上眉梢,半推半就地接過朱蘊嬈贈的金簪子,便握在手裡攥得緊緊的。

稍後等到朱蘊嬈跟著皦生光走得遠了,她才得意洋洋地笑了一聲,攤開手掂了掂沉甸甸的金簪子,睜大眼仔細端詳起來——但看那內造的精緻式樣,非比尋常,鏨刻的金簪頭背後,還深深地鐫著一行字:銀作局萬曆拾陸年捌月。

皦老夫人心中咯登一聲,暗暗叫了聲「不好」。

這簪子分明是宮裡的東西,那個皦生光,只怕要惹出天大的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