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讓皦生光形銷骨立,瘦脫了人形。
他的意志在日以繼夜的困苦中漸漸淪喪,最後徹底變成一具任人擺佈的行屍走肉。然而就在他全然陷入絕望,自以為永生不見天日的時候,緊鎖的牢門卻被獄卒霍然打開,一道凶神惡煞的聲音自門外響起:「快出來,司獄大人要提審你!」
混沌的頭腦隔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幾乎同時,兩道眼淚順著皦生光高聳的顴骨緩緩流下——這一遭提審,是不是意味著噩夢終於到頭?
於是帶著對解脫的渴盼,他拖著無比沉重的枷鎖,就像一隻完全被馴化的動物一般,乖乖跟在獄卒身後往刑堂走。這一路他走得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獄卒,自己又會被丟回牢房裡去。
漫長的囚禁和折磨弄垮了皦生光的身體,他立身不穩、步履踉蹌,因此剛進刑堂便誠惶誠恐地跪下,昔日一肚子的狡詐蕩然無存,只剩下滿臉的誠懇。
一線希望已在眼前,恍惚的神智將刑訊與救命稻草混同起來,讓皦生光甚至對刑堂上將要審問自己的人,產生了一種仰望恩人般的敬意。
這時刑堂裡的燈火半明半滅,堂上人端坐在背著光的暗處,面目模糊。
皦生光身上的枷鎖已被獄卒摘去,他謙卑地跪在堂下,激動得渾身直哆嗦,因為看不清堂上官吏的臉,心中反倒越發敬畏。
短暫的沉寂之後,黑暗中的人影終於打破了沉默,神祇般肅穆地開口:「皦生光,你可知罪?」
「學生知罪、知罪!」皦生光迫不及待地回答——如今地獄就在背後,他不敢說錯一個字。
堂上的齊雁錦目睹意料之中的反應,嘴角挑出一絲冷笑,終於翻開了手中的案卷:「很好,現在我就聽你供認罪狀,如有半點不實,你就繼續回牢裡待著。」
「是,是,學生肯定說實話!」皦生光點頭如搗蒜,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這人看一看。
「我問你,三年前你賣給林鄉紳的那對玉杯,是從哪裡來的?」
「那是我從古玩市肆裡買來的,價錢只要二十金。」皦生光沒想到司獄會問這等陳年舊事,同時,他麻木的頭腦也失去了往日的判斷,只能努力將詐騙的過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生怕錯漏一個細節,「我騙林鄉紳那對玉杯是宮裡流出來的寶貝,他信了,給了我五十金。沒幾天我就和東廠的許校尉串通好,讓他押著我和一個宦官找到林鄉紳,謊稱我賣給他的玉杯原是宦官從宮裡偷出來的,如今事情敗露,宦官必須將玉杯贖回去。那林鄉紳早已將玉杯送出去做了壽禮,如何拿得出來?為了息事寧人,他前前後後又給了我一千多兩銀子,用來打點官衙。當然,這些銀子最後都被我們幾個瓜分了。」
「那麼兩年前,你用一本詩集訛詐了鄭國舅,可有此事?」
「有,」皦生光毫不猶豫地點頭承認,乾澀的喉嚨因為不停說話而發癢,忍不住咳了好幾聲,「當時一個姓包的商人托我代纂詩集,我瞧不起他附庸風雅的嘴臉,便在一首五律詩裡故意放了一句『鄭主乘黃屋』,事後就用這句詩敲詐了他五百兩銀子。當時因為立太子的紛爭,朝野上下都在非議鄭貴妃,我就想趁機也從她這頭撈一筆,料定風口浪尖上,那鄭國舅必然不敢把事情鬧大,便壯著膽試了試,敲詐了他一千兩。」
皦生光的供詞與案捲上的記錄完全一致,齊雁錦確信他講得都是真話,目光卻陰鷙下來,終於問到了最關鍵的問題:「那麼一個多月前,你在官道上驚擾沈次輔的車駕,又是為了什麼?」
「我想敲詐沈次輔。」皦生光老老實實地招供,完全沒有聽出堂上人發顫的嗓音,「我掐准了沈次輔的行蹤,故意帶著一個孕婦去衝撞他的馬車,讓她當場小產,借此勒索沈次輔。因為妖書一案,如今京城風聲正緊,連沈首輔和朱大學士都受到了牽連,只有沈次輔還沒有落下把柄。我挑這個時候下手,沈次輔懼怕朝中彈劾,必然不敢落個欺凌百姓的惡名,只能乖乖就範。」
卷宗瞬間從手中滑落,齊雁錦狠狠握緊了拳頭,面色鐵青地怒叱:「一派胡言!小產這種事,人命關天,那孕婦豈肯陪你去做?」
跪在堂下的皦生光嚇得渾身一顫,趕緊替自己辯白:「大人明察,學生所言句句屬實。那孕婦當然不會自願去做,所以我讓同謀提前騙她喝了墮胎藥,之後再領她上街,算準了時機將她往馬車上推的……」
原本端坐的人這時霍然站起身,皦生光看不清他的臉色,卻能看到那陷於黑暗中的身影正在簌簌發抖,好半天才聽見他問:「你的同謀一共有幾個人,都是什麼身份?」
「只有一人,就是粉子胡同秀春樓的馬虔婆。」皦生光嘶啞著嗓子回答,「十月我因事離京,在回北京的路上,在一間客棧偶遇那孕婦,見她容貌絕色又是孤身一人,便動了算計她的心。恰好那天我曾在路上碰見了正在投店的馬虔婆,與她聊了幾句,得知她要往揚州採買姑娘,於是當晚我便找到她,與她合謀賺這婦人到手,事成之後她會給我三百兩銀子。」
齊雁錦咬著牙聽他供述,氣得渾身發冷:「那麼後來,你們為什麼又改了主意?是不是因為知道她懷了孕?」
「也不是,青樓裡對付懷胎的辦法多了,哪怕最後生下來,那孩子也是有用處的。」皦生光不敢隱瞞,氣喘吁吁地解釋,「我們之所以改了主意,是因為那孕婦手裡的路引出自巡撫衙門,怕她和官府的人有牽扯。以她的姿色,做粉頭必然會成為花魁,將來遲早要接觸到權貴,倘若她挾恨報復,我們反受其害。偏偏她又有身孕,沒法賣給富家做妾,我才臨時有了這個主意。」
於是這一刻,血淋淋的真相曝於眼前,堂上的齊雁錦終於從暗處緩緩走出來,面若冰霜地現身於燈火之下,冷酷、威嚴,渾身挾著一股凌厲的殺氣。
他改換了裝扮,身上穿著錦衣衛的飛魚服,手持一根鐵棍,一步一步走向皦生光,金屬的棍子摩擦著地面,拖出一道刺耳的噪音:「很好,現在是最後一個問題,當時你推她,用的是哪只手?」
皦生光怔怔地望著齊雁錦,沒有開口回答,右手卻下意識地抬了一抬。這時迎面忽然刮來一道冷風,緊跟著左耳邊傳來一陣劇痛,他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驚恐地看著齊雁錦伸腳踩住了自己的右手。
「大人,大人……」皦生光目光呆滯地囁嚅,還沒弄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齊雁錦手裡的鐵棍便帶著一股邪風揮了下來,狠狠地砸在他右手臂正中的關節上。
只聽喀嚓一聲,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晰地傳入皦生光耳中,而他手臂上的肌肉因為脫離了骨骼的支撐,竟然自發地向肩頭收縮,整條手臂比從前活活短了有四、五寸。
一陣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慘痛,讓皦生光意識到自己的手臂已經被人廢掉,他躺在地上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冷汗瞬間如雨,浸透了他的囚衣。
這種斷人手骨的方法,最快速也最有效,齊雁錦完全是第一次嘗試。他沒料到人的骨頭會那麼硬,竟然震得鐵棍嗡嗡作響,幾乎將他的虎口撕裂。於是他喘了一口氣,用鐵棍指著皦生光亂揮的左手,啞著嗓子警告他:「你再叫疼,我就打斷你的左臂。」
皦生光頓時倒抽一口氣,硬生生地將慘叫封在了喉嚨裡,只是驚恐地瞪著齊雁錦,渾身戰慄。
「聽著,你若再敢對我撒謊,我就照著這樣,一次斷你一根骨頭,」齊雁錦氣喘吁吁地盯著他,低聲道,「十一月月初,你為了敲詐內閣大學士朱賡,撰寫了一篇《續憂危竑議》,印出來丟在他的府邸門前,從而一手策劃了妖書案,可有此事?」
皦生光張著嘴巴卻叫不出聲,只能拚命地搖頭,這時齊雁錦卻將手裡的鐵棍高高舉了起來。
皦生光被嚇得魂飛魄散,無論怎麼搖頭也不能阻止齊雁錦,直到最後一刻才像意識到了什麼,萬念俱灰地點了點頭。
這時齊雁錦終於停住手,滿意地看著仰躺在地上的皦生光,勾起唇角冷笑了一聲:「很好,記住你現在招認的所有罪狀,今後若有改口或者抵賴,我會再來找你算賬。」
他信誓旦旦地放話威脅,令皦生光渾身一激靈,空洞的眸子裡再度盈滿恐懼。
然而齊雁錦已懶得再看他一眼,只是噹啷一聲丟掉了手裡的鐵棍,轉身緩緩地走出了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