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意難回

出於對陳梅卿的不信任,熊三拔有心將見面的地點安排在了自己和趙之琦熟悉的酒館。抵達酒館後,他將朱蘊嬈領到一間包廂門外,指著房門低聲道:「去吧,若有什麼事,我和趙之琦就守在樓下大堂。」

「不會有事的,」朱蘊嬈摘下眼紗,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著熊三拔,顫聲回答,「他是我哥哥。」

熊三拔點點頭,無聲地比了一個手勢,目送朱蘊嬈獨自一人走進包廂。

時值上午,廂房中光線明亮,當端坐在桌邊的陳梅卿撞入朱蘊嬈眼簾的一剎那,她激動得幾乎無法呼吸,眼淚也因這份窒息而湧出眼眶。

「哥哥……」她哽咽一聲,疾步走到陳梅卿身旁,卻低著頭跪在了他的膝前。

陳梅卿立刻俯身將朱蘊嬈扶起來,清亮的雙眼將她上下打量了好幾遍,這才發出一聲歎息:「你受苦了……如今見你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也是,哥哥,」朱蘊嬈含著眼淚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在陳梅卿身邊坐下,「自打離開楚王府之後,我就一直很擔心你……」

「既然擔心我,為什麼又要離開臨汾?」陳梅卿半帶埋怨地問了一句,見妹妹眼眶發紅,只好放軟了聲音,「我回到臨汾時,聽說你有了孩子,我就猜到你一定是上京來找他了。他對你可好?」

朱蘊嬈羞澀地點點頭,陳梅卿眼見她一副墮入情障的模樣,不由歎了一口氣:「唉,當初怪我瞎了眼,才會害你吃這麼多苦……」

「哥哥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這時朱蘊嬈抬起頭來,滿臉不解地望著他開口,「跟了他,我沒後悔。」

「那是因為有些事,你還不知道,昨天我想了一夜,卻是越想越害怕,」陳梅卿無奈地替妹妹倒了一杯熱茶,將一直藏在心底的秘辛,隔著白霧似的水汽娓娓道來,「棗花,你可知道錦真人一家因何敗落?倘若深究,我也是他家的仇人。」

朱蘊嬈聞言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望著陳梅卿,顫聲道:「哥哥,這怎麼可能?你若與他有仇,我為何從沒聽你說起過?」

「那是為了保護你,可是現如今,我已經想不出兩全的辦法了。」她驚慌失措的反應全在陳梅卿意料之中,於是他握住朱蘊嬈冰涼的雙手,不允許她逃避,甚至用帶著一絲殘忍的語氣逼問她,「如果有一天我被他殺死了,你還要和他在一起嗎?」

「哥哥!你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朱蘊嬈將雙手從陳梅卿掌中抽出,被他這個荒誕的假設嚇得六神無主,「你當初對我明明不是這麼說的,現在這些話,你又叫我如何當真……你怎麼會是他的仇人?你不過是臨汾縣一個小小的縣丞……」

「棗花,你別急,且聽我慢慢說。我雖是區區一介縣丞,過去卻一直受命於山西巡撫劉大人,而錦真人的父親,恰恰是當時的山西總督。」陳梅卿無奈地望著朱蘊嬈,開口道出當年那一幕步步為營、驚心動魄的亂局,「劉巡撫與齊總督之間的恩怨,我一時沒法對你說明白,不過其中最要緊的一件事,是關於太子之位的爭奪——當今聖上,多年來一直偏寵鄭貴妃,所以有心立鄭貴妃所生的兒子為太子,偏偏聖上的長子,卻是由最初身為宮女的王恭妃所生。所以圍繞立太子一事,多年來聖上一直懸而不決,朝中大臣也因此分為兩派,其中大多數朝臣,包括劉巡撫在內都支持立皇長子,而錦真人的父親齊總督卻站在另一派。」

「所以……你們就和他結成仇人了,對嗎?」朱蘊嬈哆嗦著雙唇,低聲問。

「是的,」陳梅卿又是一聲輕歎,低頭凝視著臉色蒼白的妹妹,滿懷歉疚地問,「這件事如果換作是你,你會站在哪一邊?」

「我……我不懂這些。」朱蘊嬈結結巴巴地回答,卻越說聲氣越低——她騙不了自己,縱使廟堂紛爭離她很遠很遠,可是自古廢長立幼,違禮不祥,戲文裡早已經唱得明明白白。

「後來幾經風波,立太子之事終於塵埃落定,失敗的齊總督被劉巡撫彈劾,齊氏一府敗亡,只有齊雁錦一人因為出家修道,倖免於難,其中細節不必贅言,總之在楚王府第一次與他打照面的時候,我真的很驚訝。」至今陳梅卿回想起當日情形,仍不免扼腕歎息,「起初我以為他平空出現在楚王府,只是同尋常道官一樣,為了謀求富貴在達官貴人間走動罷了。所以當他向我表露對你的心跡時,我因為急於替你找一個歸宿,這才答應從中撮合。豈知就是這一時大意,卻害你被捲入了這場是非。」

「哥哥你這話,我怎麼聽不明白?」這時朱蘊嬈卻茫然地搖搖頭,不同意陳梅卿的話,「我是真心喜歡他,他也是真心待我,哪有什麼是非……」

「唉,齊雁錦這人心思細密、城府極深,很多事情我也是這兩天才想通的,你又怎麼能察覺他的陰謀。」這時陳梅卿再次握住妹妹的雙手,語重心長地開口,「你是我妹妹,我不能看著你跳火坑,我這次來北京,就是為了帶你回臨汾。棗花,你只消跟著我走,至於其他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不,」朱蘊嬈驚叫了一聲,努力掙開陳梅卿的手,向他苦苦哀求,「哥哥,你信我。錦真人他絕不是壞人,我已經認他做了夫君,從此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管刀山火海,你就隨我去吧。」

一時對齊雁錦的癡情和對哥哥的歉疚,讓朱蘊嬈陷入兩難境地,也讓她變得無比軟弱。她離不開齊雁錦,也沒有勇氣與哥哥決裂,只能無助地跪在陳梅卿面前,低著頭哀哀乞求。

「不行,你糊塗,我豈能由著你糊塗?你只知道與他濃情蜜意,可知道他為何奔走於大江南北,卻不肯與你雙宿雙飛?」這時陳梅卿狠下心腸,冷眼看著朱蘊嬈,說出口的話一字一字錐著她的心,「棗花,他也許是真的愛你,可他也是真的……將你排在了復仇之後。」

朱蘊嬈聞言一愣,許多哀求的話全都堵在了嗓子眼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哥哥說得對,回憶前事,她的確每一次都被齊雁錦拋在一邊,即便她懂得他的無奈與難處,此刻被哥哥如此無情地點明,她還是會難過得要命。

假若他不曾拋下她……她也許不會無奈地嫁給哥哥,不會失去他們的孩子,也不會陷入今天這等境地。一股無邊的哀傷與絕望襲上心頭,朱蘊嬈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嗚嗚痛哭起來。

陳梅卿看著妹妹顫動的雙肩,有些不忍心,伸手撫摸著她的脊背,輕輕地哄勸:「別傷心了,既然已經想明白了,就跟我一起回臨汾吧……」

朱蘊嬈悶著頭盡情哭了好一會兒,直到抽泣聲漸止,她才吸著鼻子抬起頭,眼圈紅紅地望著陳梅卿,搖了搖頭:「不,哥哥……就算他將我排在後面,可是我心裡,早已將他排在了第一個。」

陳梅卿心中一驚,這一刻終於明白,自己的妹妹已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棗花。

「是嗎?」陳梅卿失望地凝視著自己的妹妹,「他暗地裡圖謀的事,我已經查出了一點眉目。近來京城裡一連串的是非,只怕都與他脫不了關係,他若真與太子為敵,我就是他的死敵了。朝堂之爭向來嚴酷,他願意玩火自焚,我卻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陪他送死。」

「不,不會的,」朱蘊嬈睜大泛著淚光的雙眼,這一刻心口劇痛,只能緊緊攥住哥哥的手,「哥哥你放心,他既然真心待我,就一定不會與你為敵的。我肯拿性命擔保,他一定是清白的……」

「無憑無據,如何證明清白二字?」陳梅卿不為所動地冷嘲了一句,直到朱蘊嬈求得狠了,這才稍稍放緩了語氣,「也罷,你要我信他為人清白,就去替我做一件事。此事若能辦成,我就信他沒有圖謀不軌,從此你與他之間的事,我再也不會過問。」

他的話令朱蘊嬈驀然抓住一絲希望,於是她雙眼一亮,擦去眼淚盯著陳梅卿問:「哥哥要我做什麼?」

「你回去替我仔細查檢,找找看可有這麼一張字紙,題頭寫著這五個字……」陳梅卿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張字紙,只見其上工工整整寫著「續憂危竑議」五個字,「如果他當真圖謀不軌,這一份文書的底稿,只怕就在他手上。」

朱蘊嬈見狀悚然一驚,即便對陳梅卿惟命是從,也從中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不禁有些推卻地囁嚅:「我不識字……」

「正因為你不識字,這事才好辦,他背著所有人,卻不見得會防備你。」陳梅卿話到此處,嘴角不覺翹起一絲狡黠的冷笑,「你將這五個字的模樣認全了,回去照著找就是。只是千萬記住,這件事必須瞞住所有人,絕對不能被他察覺,否則你哥哥我仍免不了與他短兵相接,難逃一個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