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句嘶喊彷彿晴天霹靂,將齊雁錦徹底打懵了。
他就這麼癡癡傻傻地站在原地,看著朱蘊嬈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走向自己,喉嚨裡擠出一聲夢囈般的囁嚅:「你恨我?」
「我恨你!」此刻朱蘊嬈虛弱得幾乎站不穩身子,可發出的聲音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韌,她活像一匹母狼似的盯著齊雁錦,衝著他狠狠啐了一口,「你就是個騙子!既然不要命,為什麼當初又要用甜言蜜語招惹我!現在你眼裡只剩下報仇,又把我放在哪裡?」
一瞬間齊雁錦語塞,沒料到一向遷就自己的人會如此尖銳地質問自己,竟訥訥口不能言。
朱蘊嬈也不等他分辯,竟用兩隻手掄起沉甸甸的手銃,將紅木做的槍托狠狠砸向齊雁錦的腦袋。
結實的槍托份量不輕,朱蘊嬈使得力氣更是不小,鮮血一瞬間爬滿齊雁錦半張臉,他卻忘了疼痛,失魂落魄地望著自己心心唸唸的人,無措得像個孩子:「嬈嬈……你不要我了?」
「你從沒為我考慮過,一心只想著報仇,我為什麼還要跟著你!」朱蘊嬈拼盡力氣一連砸了好幾下,直到筋疲力盡才垂下雙手,氣若游絲地回答,「對,我不要你了……因為我恨你。」
沾著鮮血的手銃噗通一聲掉在地上,朱蘊嬈滿臉是淚,卻硬撐著一口氣,面無表情地看著齊雁錦跌跪在自己面前,因為頭部受重擊而昏倒。
這不要命的架勢,活活把一旁的陳梅卿都給看傻了,他好一會兒才心有餘悸地回過神,試探著問了一聲:「棗花,你沒事吧?」
朱蘊嬈僵硬地扭過頭,用一種死灰一樣的眼神望著陳梅卿,雙唇無力地開闔:「哥哥,我和他算完了。所以接下來,你一定要幫我……」
她這句話讓陳梅卿有些摸不著頭腦,卻又不敢質疑,只能順著她點頭答應:「那當然,你是我的妹妹,我怎麼都會向著你。」
這時槍響聲引來的侍衛已經近在咫尺,鷹嘯犬吠,紛亂的馬蹄聲踏得陳梅卿心神不寧。正發愁如何脫身的他望向朱蘊嬈,卻發現自己的妹妹此刻異乎尋常地平靜,他不由微微一怔,還沒來得及多想,衝出林莽的士兵已將他們團團包圍。
一時劍拔弩張,所有的武器都對準了兄妹二人,為首的將官警惕地走上前,拾起雪地裡的手銃,隨後又走出人群,去向受驚的太子稟報這一幕匪夷所思的見聞。
沒有人逼問兄妹倆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陳梅卿就地保持沉默,在腹中草擬著待會兒用來自辯的陳詞。
須臾之後,耳邊響起一陣清脆的兵戈碰撞聲,只見包圍圈忽然分開一條窄道,身穿罩甲的太子騎著馬緩緩來到近前,不怒而威地開口發問:「方纔的槍聲是怎麼回事?」
陳梅卿跪在地上吞了吞口水,剛想張嘴呼一聲千歲,這時朱蘊嬈一聲不響地側過臉,僅僅在這蕭瑟的冬景裡送去一眼凝睇,就奪去了那個居高臨下的人一剎那的呼吸。
她就這麼輕倩地站在一片亂景之中,惑人心目,彷彿這一季的萬水千山都是因她而失色。太子被她眼底那抹哀色懾住,原本待要厲聲喝問的話,此刻竟生生地堵在了嗓子眼裡。
一時四周鴉雀無聲,朱蘊嬈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地開了口:「妾身罪該萬死,驚動了殿下,請殿下降罪。」
這時跪在一旁的陳梅卿心裡咯登一聲,隱隱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慌忙往地上磕了一個頭,想要開口如實稟報,偏偏太子此刻已受她蠱惑,根本聽不進旁人說話,逕自揚手制止他的動作,和煦地反問朱蘊嬈:「此話怎講?」
朱蘊嬈低頭指著昏倒在地上的齊雁錦,一字一頓緩緩地回答:「妾身名叫朱蘊嬈,父親是湖北武昌楚王。因為在楚王府時被這道士引誘,氣不忿他對我始亂終棄,所以去年秋天趁楚王府大亂的時候,孤身上京,打聽到他如今進了這裡做事,便買了火槍混進這裡,想一槍打死他。」
她毫無顧忌地當著眾人的面,潑了自己一身髒水。漏洞百出、聳人聽聞的說辭,令陳梅卿後背冷汗潸潸,這時朱蘊嬈偏又伸手將他一指,昂首對端坐在馬鞍上的太子道:「這人是楚王替我配的夫君,太子若是不信妾身的話,還可以問他。」
小姑奶奶,你幹嘛把禍水往我身上引……陳梅卿在腹中叫苦不迭,卻只能硬著頭皮上陣,陪她一同欺君罔上:「啟稟殿下,罪臣一路追尋夫人,生怕她做出傻事,不料還是晚了一步。罪臣於千鈞一髮之際推開她那一槍,又扔了她隨身的彈丸,才算沒有鬧出人命。只是奪妻之恨、不共戴天,所以罪臣難免一時衝動,用火銃將這道士砸暈,結果驚擾到殿下狩獵,實在罪該萬死。」
話音未落,陳梅卿整個人已撲在了雪地裡,聽天由命地對著太子磕頭——扯下這等彌天大謊,就是當場掉了腦袋也不配喊冤。此刻他顧不上後悔,心中只有一念:棗花啊,哥哥我捨了這條命,也只能幫你這麼多了。
一場大逆不道的刺殺,硬生生被他們扭曲成狗血淋漓的私情。太子豈是糊塗人,自然聽得出其中的蹊蹺,只是眼前這份殊色令他有些智昏,畢竟再尊貴的人也是肉眼凡胎,一旦生了偏袒的心,就甘願接受蒙蔽,去容忍一個經不住推敲的謊言。
「來人啊,」他斟酌了片刻,而後開口下令,「將那道士抬下去救治,另在行宮辟兩塊清靜地方,查清此事之前,暫且將他們安置在那裡。」
四周侍衛立刻收起兵器,幾人上前抬走了受傷的齊雁錦,另有一批人包圍著陳梅卿和朱蘊嬈,將他二人「請」進了行宮。
朱蘊嬈就此和齊雁錦、陳梅卿分開,一個人單獨住進一間偏殿裡,負責伺候她的宮人很是慇勤,她卻始終沉默寡言,像一具木偶似的任人擺弄。
郊外的行宮寒氣透骨,宮室裡卻銅爐吐煙、馥郁如春。朱蘊嬈早已沐浴熏香,換過一身簇新的衣裳,此刻正斜倚著熏籠沉默不語,似有滿腹心事。
初更時分,厚重的錦簾被宮女無聲地掀開,一道頎長的身影悠然走入內殿。來人優雅的素養使他的腳步輕緩無聲,只在走過宮燈的一瞬間遮去了半片光亮,光影的變化令朱蘊嬈睫毛一顫,這才恍然回神,抬頭看清楚了進殿的人。
朱蘊嬈立刻起身下地,恭敬地向太子行禮:「妾身見過太子殿下,殿下萬福。」
「免禮,平身吧。」太子悠然落座,細細審視著面前的美人,在一片燈火輝煌之中,仍不免有片刻恍惚,實在遺憾她與自己沾親帶故,「你既是楚王的女兒,蘊字輩,倒是長我一輩了。」
「不敢。」朱蘊嬈謙卑地搖了搖頭。
太子微微一笑,眼中含著玩味,一語雙關地戲謔道:「有何不敢,你膽子不是挺大的嗎?」
朱蘊嬈心中一顫,垂落的雙眼只敢盯著太子的鞋尖,生怕洩露太多情緒。太子早料到她不會主動開口,於是索性先發制人:「你說你原本打算用火銃打死那個道士,可是真的?」
朱蘊嬈藏在袖底的拳頭暗暗握緊,盡量用最平靜的嗓音作最簡短的回答:「是。」
「那把火銃你是從哪裡得到的?」太子又問,「白天的時候我記得你說過,那把火銃你是買的,呵呵,這東西外界輕易可買不到。」
朱蘊嬈沉默不答,太子也不逼她,而是頗有興味地追問:「你會用那把火銃嗎?使給我瞧瞧?」
朱蘊嬈緊張得不覺將指甲扎進了掌心裡,眼底終於露出一絲掙扎之色。
「你想殺那個道士對不對?」這時太子挑起朱蘊嬈低垂的下巴,迫使她與自己對視,同時意味深長地低語,「只要你現在說一聲,我可以幫你遂了心願。」
這一刻朱蘊嬈終於發自內心地感到恐懼,為自己的謊言,也為自己竟然天真到想去蒙騙這樣一個深不可測的人——僅僅是幾句簡單的追問,她就已經難以招架。
「不。」她僵硬地抬著頭,啞聲吐出一個艱澀的單音,眼底洩露出太多強撐的鎮定,欲蓋彌彰,反倒令太子輕易讀出她已滿盤皆輸。
然而他並沒有戳穿她,只是溫和地笑了笑,樂得憐香惜玉:「也罷,女人善變,你越想殺他就說明愛得越深,改主意也不奇怪。」
朱蘊嬈目光一動,不敢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眼眶卻情不自禁地開始發紅。她楚楚可憐的模樣落在太子眼底,令他又一次忍不住暗暗扼腕——假使她的身世是真,自己竟錯失此等佳人,真真可惜。
畢竟二十餘年的宮廷人生雲波詭譎,各種陰謀對他來說簡直稀鬆平常,實在抵不過一件美麗的玩偶。
他要的真相,她一介婦人根本沒能力掩藏。
所以比起被幽禁在深宮的朱蘊嬈,外界顯然有人更加倒霉。
太子為了調查火銃的來歷,自然找到了最權威的武英殿中書舍人趙士禎。
趙士禎一見這把手銃,立刻神色凝重地回答:「這把手銃不是出自京營,也許是從西洋傳來的新式火器,微臣尚未見過,卻不知殿下又是從何處得來此物?」
「機緣巧合,」太子略一沉吟,料想南海子獵苑發生的事情太過離奇,只怕消息很快就會傳開,索性便將來龍去脈大致告訴了趙士禎,又說,「至於這件事的真假,我還在查。」
趙士禎聽了連連稱是,又提議道:「殿下若恩准微臣將這把手銃帶回京營,小犬倒是頗認識幾個西洋的番僧,微臣可以命他認一認。」
「也好,說不定令郎看了,能有收穫。」太子欣然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