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錦瑟華年

皇帝目視著太子立起身來,恭謹的執起了圭笏。他掩飾得實在太漂亮了,若不是那慘白的臉色在出賣他,幾乎便稱得上天衣無縫。只可惜何面化土,潘鬢成灰,到了現世檀郎已經不能再施朱敷粉,否則粉墨登場,豈不是更加圓滿?只怕那樣,連自己也要一同被騙倒了。

皇帝嘴角微微一抖,晃出了一抹模糊笑意,又如凝霜逢日一般,轉瞬間消逝得毫無蹤影。他懶懶地振了振袖角,開口示意道:「邢愛卿,把你們審出來的東西也讀給太子聽聽。」大理寺卿忙應了一聲「遵旨」,又略略清了清嗓子,這將適才的奏報又照本宣科從頭念了一遍。

他的聲音落下,一片潮紅卻慢慢從太子的顴上湧了上來。皇帝看他問道:「你怎麼說?」

定權立在階下半日不語,滿朝亦是一片鴉雀無聲,眾臣各自懷據了一番心思,只待皇帝或是太子開口打破這一片弔詭氣氛,良久才見太子忽又「撲通」一聲跪倒,稽首泣道:「回陛下,臣有罪當誅。」

眾臣中似有一陣微微的騷動,卻又在頃刻間靜默了下來。皇帝心底裡冷笑一聲,問道:「列位臣躬,太子說的話,你們可聽得明白?」

眾臣見皇帝當眾又給太子難堪,愈發不解他心中所思,一時也瞧不見太子面上神情,只覺夾板氣難受,一個個索性低了頭,兩眼平望著手中笏板,生怕皇帝點到自己頭上。皇帝環顧一週,目光又落回了定權的身上,笑道:「太子的微言大義,看來是無人能夠體會了,那就只能有勞太子再闡述一番,列位臣躬便洗耳恭聽吧。」

皇帝這話說出口,定權似乎並不覺難堪,默默抬起頭來,答道:「前月廿七,陛下聖諭斥責臣行止不端,德質有虧。當是時,臣捫心自問,竟無一語可作分辨。君父體察之明,雖毫釐纖微,如視輻輪丘山,臣做下虧心辱身之事,又安敢妄想逃脫天心洞鑑?

臣所愧悔無極之事,莫過於疏修德性,復又親近佞小,聽信謠讒,竊恐臣母已殤,陛下憎臣鄙陋,欲有廢立之意。素日懷據此念,或有與朝臣筆墨往來,私語洩憤,妄言悖論之舉。

是日張逆據此誣指臣,臣竟私疑做君父授意,非但不據實奏報陛下,反當著天下之面做下拔簪摜纓,惡言犯上這等喪心病狂的舉動。昏昧狂悖至此,猶不知已失仰庇於君父聖斷,反正中於肖小下懷。

陛下聖明仁慈,非但不以大逆罪臣,反諭令時時呵護,處處恩佑。臣居宗正寺內,便已知身戴重罪,李案雖不實,亦無可恕之理。不想今日殿上陛下又令三司道明事情委曲,對臣保全厚愛之情,無以復加。陛下天恩如三春白日,臣之私心卻似階下苔菌。

為臣為子,臣皆再無面目可對君父;誅言誅心,臣所犯都是不赦之罪。今日叩報於君父天下面前,只求陛下重治臣不敬不孝之罪,以為天下為臣為子者戒。」

定權說這話時,早已是滿面淚跡,到了最後,竟至於聲噎氣堵,雖極力壓住了飲泣之聲,卻再也說不下去,只是伏地不能開口,眾人也只能見他肩頭聳動而已。

皇帝的嘴角暗暗抽動了一下,卻忽然又覺得疲憊之至,太子順腮而下的淚水,匯到了下頜上,他看得清楚,也不得不認承,這樣一副好皮相,真的當眾落起淚來,亦不知幾人會暗裡動容。但他不解的是,如果那眼淚,既無關乎歡喜,也無關乎悲哀,無關感奮也無關驚懼,那麼它究竟是緣何而來?從那黝黑眼眸中淌出的淚水,卻與那眼眸的主人沒有半分瓜葛,就這麼緣著那下頜的弧線,悄然跌落到了少年的衣袖上,然後不知所蹤,難道真的只是跟天雨一樣?

皇帝站起了身來,淡淡道:「本朝沒有誅心之罪,你只要自己說得明白就好。」說罷竟拂袖而去。有司呆了半日,直看著皇帝進了後殿,陳謹也跟了上去,這才回過神來,忙暗暗擦了把汗唱了一聲「退朝。」

定權慢慢站立起身,臉上淚痕宛然,卻在抬頭的那一瞬間,似不經意的掃視了眾人一眼,那目光最終落在了本該屬於武德侯的位置,東面與之相對素日便該站著兩位親王。只是今天,全都空缺著。

太子就立在殿中,他不走,無人敢走。站在文臣首位的中書令何道然終於微微挪了挪身子,低聲喚了一聲:「殿下。」他肯牽頭,餘下的人或情願或不情願也都躬身行禮道:「殿下!」

定權並不還禮作答,亦不看人,點了點頭,提腳轉身走出了垂拱殿。眾人這才不約而同暗暗舒了一口氣,悄無聲息也跟了出去。

王慎仍是候在殿外,見散朝定權出來,忙追上問道:「殿下?」

定權瞥了他一眼,道:「回去吧。」

王慎問道:「回哪邊去?延祚宮還是西苑?」

定權微微笑道:「回宗正寺去。」

王慎大驚道:「這又是為何?」

定權已先下了御階,邊走邊道:「朝上陛下並沒有旨意,我不回宗正寺回哪裡去?」

王慎極力打量了他一眼,實在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何意,只得跟著他一道去了。

大理寺卿慢慢踱出了永定門外,素來與他親善的吏部左侍郎朱緣卻偷偷跟上了前去,低聲笑問道:「邢大人,二殿下今日可沒有露面呀。」

大理寺卿似笑非笑,道:「他一個藩王,按制本就不該參加朝會的,就是不來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朱緣又問道:「邢大人,那張大人現下……」

大理寺卿板著臉道:「朱大人,這些事情還是少打聽得好。大人只安心升你的官,到了那時候,本官再去為大人致賀,不好麼?」

朱緣一笑道:「邢大人這話,下官就不明白了。」

大理寺卿冷笑一聲道:「朱大人,何苦跟本官在這裡拿唐,我倒不妨問大人一聲,殿下今日的那番話,大人可都聽明白了?大人不必答我,只說一句,青宮的本事較之此人如何?」說著伸出兩指悄悄一比,朱緣不妨他問得明白,默了半晌方嘆道:「一龍一豬,安可作比?」

大理寺卿笑道:「大人早心知肚明,又何必再來問我?」一時二人無語,見有人過來,便也各自走開。

皇帝回到了內殿,坐了半晌,方問陳謹道:「他們都散了?」

陳謹答道:「是,都散了。」

皇帝道:「太子呢?」

陳謹面色微微一滯,道:「殿下也回去了。」

皇帝問道:「他回到哪裡去了?」

陳謹低聲道:「陛下並沒有旨意,殿下還是回宗正寺去了。」

皇帝點了點頭,道:「你去傳旨,叫他過來。」

陳謹雖不敢忤逆,卻也遲疑了一下,雖只是片刻,皇帝已是發覺了,問道:「怎麼了?」

陳謹忙道:「臣這就去。」

皇帝狐疑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你有什麼事得罪太子了?」

陳謹嚇得撲通一聲跪倒,連連叩首道:「臣死罪,中秋晚上,臣出去向殿下宣了陛下的口諭,殿下當時便雷霆震怒,罵……罵了臣。此事陛下要為臣作主,臣當真只是傳了陛下的口諭。」

皇帝看他的樣子,嫌憎地擺了擺手道:「休拿這話來堵朕的耳朵,你快滾吧。」陳謹不敢多言,只得又磕了個頭悄悄退了出去。

定權再入殿的時候,已經又換上了常服,跪倒向皇帝頓首行禮,直到直起了身子,皇帝也並不叫起,只是默默打量著他的臉。

定權不敢與皇帝對視,終是又將頭微微垂了下去。皇帝無聲一笑,道:「本朝若是有誅心之罪。」話只半句,再無下文,定權卻低聲答道:「臣知道。」

皇帝站起身來踱了兩步,走到他身邊,將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朕的太子果真是長大了,朕都不敢不等著你束帶入朝了。」他手上氣力極大,又正壓在定權一道鞭傷上,定權不由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氣,半晌方勉強開口道:「陛下,臣只是怕失了體統,再惹得陛下生氣。」

皇帝用手搬起他的下頜,看著他仍是腫脹的雙眼冷笑道:「你又怎會失了體統?今日早朝的那番話,說得是何等的得體?微言大義,滴水不漏,朕心甚慰啊。」

定權只覺背上傷口又被他扯得一陣劇痛,一時不做他想便掙脫了皇帝的手,這才回過神來,叩首道:「臣謝陛下。」

皇帝的眼中已是閃過了一絲驚怒,看了他半日方道:「算了吧,朕叫你過來,並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散話。事情既然已經挑開了,你還是先搬回延祚宮去。也帶上你那個什麼側妃,一併去吧。」

定權低聲答道:「臣叩謝陛下隆恩。」

皇帝點頭道:「去吧,今日是廿四,朕想你身上的傷還未癒,經不起連日折騰,朕叫秘書檯發文,廿七日的常參就暫停一次。這幾日無他事,你好生養養身子,朕這邊也不必你過來問安,省得再勞累到了。」

定權心知皇帝停朝,無非是要在顧逢恩折返長州之前,不再給自己一派的朝臣當面彈劾齊王的機會,至於奏呈大可留中不發,只是聽了這最後一句,心上還是陡然一驚,只得又俯首道:「陛下愛惜,臣銜感不盡,只是勞累一語,臣萬萬承當不起。」

皇帝道:「朕不過隨口說說,沒有別的意思,你又何必事事皆如此用心?莫不成朕以後在你面前說話,還要字斟句酌不成?」

定權輕輕咬牙,低頭道:「臣知罪。」皇帝揮手道:「去吧。」

望著太子遠去,皇帝方問道:「你過去傳旨的時候,太子正在做什麼?」陳謹想了片刻道:「臣並沒有看得真切,恍似那個顧孺人正在收整衣物,殿下就出來。」皇帝冷哼道:「你還沒有看得真切?」陳謹忙低頭道:「臣確實沒有。」

因為皇帝有了口敕,定權從清遠殿出來,便徑回了延祚宮。細細回想皇帝方才的話,知道他心中雖為早朝上自己的言行惱火,於情理上卻也摘指不出大的錯漏來。——如是便好,畢竟本朝終究是沒有誅意之罪的。

定權嘴角泛起了一抹冷笑,伸手開了案上屜斗,想去取鏜紙用的金刀,一手卻摸到一件荷包樣的東西,定睛看時,卻不由愣住了。那是今年自己送給阿寶的端五符袋,她出府去找許昌平之前,連著衣物又一起送進了宮來,自己當時隨手就扔在了這裡,並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其後更是忘到了九霄雲外。符袋束口的五色絲線仍舊鮮明奪目,畢竟不是用硃筆,風煙二字的墨色卻微微有些陳舊了。這驅災厄,保平安的好口彩,此刻看來,卻真如一股風,一陣煙一般,射得雙目隱隱發酸。

那個眉目清秀的少女,捧著自己的手,抬頭笑道:「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卻不敢去揣測。」可是他的心思,她卻到底看得比誰都明白。

你究竟是什麼人?緣何會來到我的身邊?

那金鈿明滅的光采,是你在笑還是我眼花?那頰畔起落的紅雲,是你有心還是我多情?

你說給我聽的那些話,到底是偽是實?

你袖管中的那線暖意,究竟是幻是真?

阿寶啊,脫掉朝上的那身衣服,我其實也只是個凡人。垂楚在身,一樣會疼痛;沒有孤燈的暗夜,一樣會害怕;滿院殘陽一樣會讓我感到孤寂,觱發朔風一樣會讓我感到寒冷。神佛並不眷愛於我,亦沒有給我三目慧眼,能看穿這些喧擾世態,紛繁人心。就像此刻,我也會一樣會猶豫徬徨,因為我不知該奈你如何。

拖了這麼久,這件事情也該有個了結了,最簡單的那個辦法其實他心中一直都清楚。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個道理,盧先生不知跟他講過多少次。

她當時其實是不該跟來的,宮牆外有高空長川,大漠瀚海,鶯聲鶴唳,雪滿群山;這片他無緣親近的壯麗江山,她本可以親眼目睹,如果那樣,他不知道自己會有多麼羨慕。

定權走到窗前,送目東去,那裡看不見延祚宮,這裡一樣也看不見宗正寺,但是就在這宮牆的某個角落裡,有一個人或許還在等著他回去。定權慢慢捏緊了手中的符袋,食指一時突突跳著作痛,就像那指尖上也生了一顆心一般。

一個內侍忽然趨入向他報導:「殿下,王常侍來了。」

定權收回了目光,道:「叫他進來。」

王慎隨後便至,行禮後又斥退了左右,低聲向他報導:「殿下,顧將軍方才託人帶話來,讓臣轉告殿下,張家小娘子自盡了。」

定權一時卻沒有聽明白,皺眉問道:「什麼張娘子?」

王慎嘆了口氣,道:「是張陸正張大人的女公子,就是他私下許給齊王的。」

定權愣了半晌,一手慢慢的扣上了窗格,再一用力,新裱上的厚重綿紙便悄然而破。

定權望著那破漏之處,呆呆問道:「怎麼回事?」

王慎低聲道:「臣亦不清楚,只聽說張大人和齊王有婚姻之約,此次便從張府中抄出了齊王的婚書,上面的生辰八字正是女公子的。」

定權點頭,道:「我知道了,孟直這是不想叫我為難。」王慎也只答了一句:「是。」

定權道:「你去吧,告訴顧將軍,就說孤已經明白了。把孤今日早朝上說的話也告訴他。」

王慎低頭道:「將軍已經知道了。」

定權訝異望了他一眼,問道:「將軍說什麼了沒有?」王慎道:「將軍只說,殿下英明。」

定權輕輕一笑,道:「去吧。」

王慎方要轉身出去,忽又聞定權問道:「張陸正的女公子今年芳齡幾許,你可知曉?」

王慎一愣,答道:「聽說是十五歲。」定權轉過了頭去,許久都沒有再說話,王慎等了半日,便也悄悄退了下去。

定權一人在殿內呆立了半晌,方輕笑自語道:「有福之人,傷春悲秋,今後一概都免了。」新進來的內侍以為他有話要吩咐,忙上前道:「臣有罪,殿下的令旨並沒有聽清。」

定權淡淡道:「沒什麼,你去告訴宗正寺卿,叫他將顧娘子送到我這裡來。」那內侍答應著要出去,又聞定權道:「你見了顧娘子,跟她說,叫她不必收拾孤的衣服和書,都甩在那裡就是了。」

吳龐德得了太子的命令,自然立刻忙前跑後,親自安排好了輿轎,吩咐將阿寶好生送到了東宮。

阿寶是頭一遭到這延祚宮,被內侍引領著進了定權的寢殿,只見他已經重新敷好了藥,側臥在層層錦茵中,週遭四五個妝金配玉的宮人,或捧茶,或奉水,或為他揉捏小腿;又有四五個身著錦緞的內臣,正恭謹侍立待命。見她進來,皆起身見禮道:「奴婢等給顧娘子請安。」

離御爐日尚有六七日,殿中已經圍出了暖閣,閣中四角都放置著鎏金炭盆,一室之內,陶然暖意撲面襲來。兩楹間一對三尺多高的金狻猊,緩緩吐出加南香氣,這本是太子最喜愛的沉香品,西府中亦是常用,只是在這堂皇殿閣中再點起來,卻多了一層說不上的奇異味道,或許是因為甘冽藥氣夾雜在了其間。

阿寶忽而只覺渾身都起了些不自在,只是點了點頭回意。

定權的聲音彷彿是極遠處傳過來的,帶一絲慵懶,也有一絲暗啞:「請顧娘子上來吧,你們都下去。」十餘個宮人一齊斂裾行禮,依次退出,連半分聲響也沒有發出。

阿寶遲疑走上前去,喚道:「殿下。」

定權懶洋洋笑了一聲,微微側了側頭,示意道:「你坐吧。」

他的榻上三面具圍著描金畫屏,春夏秋景的江山圖畫各據一角。數層四經絞羅的帷幄,用朱紅色流蘇虛束,半垂在兩側。榻上張鋪的茵褥,皆是極品吳綾,因為只是側臥,一隻官窯蓮花枕也被推至了一旁。

定權此時只穿著一身玉帶白色的中衣,衣上的絲光便如水波一般,順著他修長的身體流淌下來。雖然只是一恍惚,這不堪的繁華卻已經刺痛了她的雙目。

她只是靜靜立在那裡,定權笑問道:「怎麼了?」

阿寶低聲答道:「妾尚未更衣。」

定權也不再強求,問道:「如何,站在這裡再想宗正寺,可是覺得恍如隔世?」

阿寶輕輕頷首,道:「是。」

定權也嘆了口氣,良久方道:「阿寶,你今年是十六歲?」

阿寶不解他為何突然問起這話,答道:「是,到了臘月間,便滿十七了。」

定權點頭道:「你再靠過來些。」阿寶依言湊了上去,在他的榻前半跪了下來,定權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面頰,少女的肌膚便如寶珠一般,無須脂粉,便隱隱流動著光華。觸在手中,是任何錦繡都無法相比的柔滑。

定權不由感嘆道:「像這般的好年紀。」

阿寶撲哧一笑,道:「殿下便是千歲,也不必說這樣老氣橫秋的話。」

定權微微一哂,道:「我這也是有感而發。阿寶,你自己不照照鏡子,看看這年紀有多好。想到有朝一日,這綠鬢紅顏終會變做鶴髮雞皮,你難道不會害怕嗎?」

阿寶的笑容慢慢地僵在了他的手指下,許久才道:「我不害怕。」

定權笑著搖頭道:「花可重開,鬢不再綠。人人皆知,人人皆懼,何以到了你這裡,就不一樣了?」

阿寶遲疑伸手,撫了撫他的鬢角。這伸手就可以觸得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她的心突然重重跳了一下,笑道:「因為我知道,我是活不到那一日的。」她笑得如此自然,也說得如此平淡,仿似那是他們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許這其實就是他們早已知道的事情。

定權移開了眼睛,在枕邊小巧的翠葉金華膽瓶中,正斜斜插著一支大紅的松子山茶。他突然想起了張陸正的長子,去年四月的那場宮宴上,二十六歲的新科進士,襆頭上簪著一朵大紅芍藥,帶著少年意氣的笑容,飲盡了皇帝賜下的御酒。在他仰首舉杯的那一瞬間,自己心內竟隱隱生出了些許妒忌。

穿紅袍,騎白馬,瓊林赴宴,御苑簪花。夾道的百姓歡呼,不是因為權勢,而是真心歎服;樓頭的美人相招,不是為了纏頭,而是為了年少風流。他那時斷然不會想到,這錦繡前程會在一夜間化為風煙;獨生妹妹,也會在一夜間粉面成土。都是這般的好年紀,都是因為自己。那位張姑娘的模樣,想來跟眼前人也相差無多吧。只是不知這筆罪過,到頭來應該算到誰的頭上?

定權從那枕函中摸出那隻符袋,交還給了阿寶。

阿寶略略一驚,將它托到手中,突然渾身顫抖,不可止遏。

定權嘆了口氣道:「這本就是已經給了你的,如今還是給你。你只要好生當你的顧孺人,不要再攪和別的事情,孤保你的平安。」

這一對少年夫妻,在錦繡世界中一臥一跪,相對無言。皆還是亭亭春柳一般的身軀,頭髮烏得發綠,肌膚就像新鮮的苔紙。這本是鬼神都可饒恕的年紀,但是所謂情話,卻只能講到了這裡。有些承諾,有些願景,好比與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他們永遠沒有勇氣,也沒有福氣說出口。

如是我聞,不可說,不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