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阿寶被喚醒,隨著提燈的宮人匆匆穿過延祚宮後殿的遊廊時,正下了漫天漫地的霜。
半爿上弦月清冷的光輝流下,一錯眼,就覺得四處都被潑濕了。
那垂獸脊上,瓦當沿上,玉石欄干的雕花上,探生在階下的衰草葉尖上,都閃爍著一點一點星辰一般的華彩,好像凝在其上的,不是霜,而是露。阿寶不由提了一下長裙,似是怕被那廊下的露水沾濕了裙襬。
她悄悄向四周張望,眼神機警得如同一隻將要踏冰過河的狐狸。在這片寂寂天地之間,只剩下她和兩個無聲無息的宮人。她們一直在行走,但那衣裙卻似不觸地,沒有腳步聲,沒有衣料摩挲的悉索聲,沒有鐺環撞擊的聲音。宮燈和樹枝都在搖擺,鐵馬正在簷角下來回晃動,但是聽不見風聲。這一片詭秘的寂靜中,她自然也聽不出堅冰破碎的聲音。
這景像她定然是在何處見過的,十六年的人生,必定有過相似的情景,她才會覺得如此的熟悉。她竭力的回想,無奈思想不起。或許這是從前的夢魘,或許此刻仍在夢中。她試著喊叫,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生生扼住了咽喉。
一陣風過,翻動了阿寶的衣袂,她哆嗦著用手將衣裾又壓了下去。這是如此真實的夢境,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寒風如冰冷的利刃一般斜斜切割進肌膚,而身上的絲綢涼得就像秋水一樣。
夢中那個少年正在向她招手,可是她不懂那手勢的意思。這條路是走不盡的,夢境的盡頭等待她的是什麼,她看不清楚。為何偏偏是今夜夢魘?難道是因為她終於做下了虧心的事情?
雖說是暗室密謀,四目之外再無人見,但是盤踞在梁間閣角的鬼神卻終究有知,趁著她驚惶害怕,無暇抵抗的時機,乘虛而入,再次布下了這樣的魘鎮,讓她在日落之後也再不得片刻安寧?
阿寶無可奈何地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來,廊脊上的獸首,在宮燈昏黃的光暈下,似乎正在露齒猙獰而笑。它們的眸子,也泛著冰冷的白光。在這座伏魔殿裡,在她的身前身後,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都是這樣閃閃爍爍的眼睛。
秉燈的宮人回過頭來笑道:「顧娘子,當心足下。」
阿寶竟生生嚇了一跳,半晌方問道:「這是何處?」
宮人看她面上神情,微覺詫異,回答道:「前面便是殿下的寢宮。」
阿寶自覺一心跳得飛快,竟同惡夢驚醒時無二,沒由來的便停下了腳步。那宮人更是訝異,小聲問道:「娘子,何事?」
阿寶茫然看了她一眼,問道:「是殿下叫我過來的?」她雖在東宮居住沒有幾日,但是一干人等也皆知她性格溫柔惇厚,待下甚為寬和。
是故這名宮人一聽,竟撲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娘子想是方才睡糊塗了,這半日都沒緩過勁來。若不是殿下宣詔,奴婢縱有天大的膽子,敢帶著娘子半夜裡出來走動麼?」
阿寶扯動嘴角,勉強笑笑,道:「可不是如此?冬日夜長,也容易睡得魘過去。殿下可是說了什麼,我都不記得了。」那宮人笑道:「殿下正在殿中,並不曾說什麼,只是吩咐我們請娘子過去呢。」阿寶點了點頭,便沒再說話,只是提裙上了玉階。
那宮人不明就裡,只道是太子素來寵愛於她,是以她也並不將承恩奉詔的事情太過放在心上,心內不過暗覺豔羨而已。阿寶卻悄悄從鬢邊摸下了一隻短短金花釵,悄悄地掩入了袖中。片刻後再回首一望,天地間卻仍是那片叫人絕望的茫茫白色。
還未行至暖閣中,洋洋暖意便又撲面襲來。阿寶方從外面進來,覺得那和暖香風如拳頭一般狠狠砸在冰冷的肌膚上,竟擊得半邊臉都木了。一時頭暈眼花,定睛半晌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太子穿著一襲白色中單,半散著頭髮,赤足踏在烏黑的水磨金磚地上,便似深淵中攀出的一枝妖異白蓮。自家的身上卻層層纍纍,竟似與他隔了兩季一般。阿寶悄悄舒了口氣,盡力凝神下拜:「妾給殿下請安。」
定權卻沒有理會她,只是將手肘倚在塌前几案上,伸手摘下了那隻狻猊香爐的爐蓋,又開了一旁的定窯瓜棱香合,用一隻小小竹枓從中取出了一勺如赤棕色藥膏模樣的香脂。質地濃稠,有如蜜糖,以勺挑起,猶自絲絲縷縷牽連不清。定權說不出的耐心,靜靜等著勺沿的脂膏一滴滴自己淌淨,方將所取香膏仔細放入了香爐中的雲母隔片上。又停了片刻,這才合上了爐蓋。直至此時,一股淡薄的白色香菸才從狻猊的口中裊裊吐出。阿寶偏著頭看他,太子在寫字的時候,讀書的時候,點茶的時候,做這些瑣碎小事的時候,神情總是認真到了極處,認真得執拗了,便帶上了一份稚子一般的神情。
這微微蹙著眉的樣子,就像是個尋常的紈褲子弟,除了自己心愛的那點小頑意,世間餘下的一切便可不管不顧。阿寶只覺得這副模樣又是可笑又是可愛,不由想笑時,一眼瞥到了那爐蓋上的金狻猊,卻突然又想起了廊下的獸首,止不住一哆嗦,便默默低下了頭去。
定權舒了口氣,這才回過頭笑道:「我不叫你你自己不會起來?在這裡還穿這麼多,寬寬衣,不覺得熱麼?」
他面上神情甚是和悅,阿寶也暗暗舒了口氣,扶膝站起了身來。
定權笑道:「你坐吧,我沒別的事情,只是一時睡不著,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是擾了你的好夢?」
阿寶也微微一笑,搖頭道:「也沒有。」
定權點點頭,回首將那隻盛香脂的盒子又細細封好,方問道:「顧娘子可知這是什麼香?」
阿寶知道太子一向慣用的印纂香、凝和香和牙香,君香多是沉香,臣佐使也不過數味,形制則多是香餅、香丸和花樣。像這種蜜膏狀的香方卻是極少使用,搖了搖頭,道:「妾才識淺薄,不辨名香。」
定權笑道:「君香還是黑角沉,用半兩,丁香一分,郁金半分,小麥麩炒制赤色。臘茶末一錢,麝香一字,韶粉一米粒,白蜜一盞。先將麝香細研,取臘茶一半,泡成茶湯,靜置,取上層澄清者調入麝香,再依次加沉香、丁香、郁金,再加餘下的一半臘茶和韶粉細研,再加白蜜調成稀稠得宜的濕膏,入砂瓶器,窖藏,時越久越佳。——這是我剛到西苑時親手調好收存的,這次順便叫人取了出來,已經有一二……三年了吧。這是擬梅花香,你聞聞,是不是?」
不用他說,香氣蔓延,暖閣中早已暗香幽浮,如置身百樹千樹梅林間。
阿寶點頭答道:「是梅花香。」
定權道:「這個方子,除了黑角沉香,沒有什麼珍稀香材。只是等待的這
些時間,是不容易的。這和真的梅花一樣,香自苦寒來。」
他走近了一步,低低嘆息道:「阿寶,你和我,也是一樣。」
他的聲音是一點一點地啞下去的,最後一字便只剩得一口氣,輕輕吹入她耳中,有如一聲靡靡的嘆息。又好像七絃琴,雖然一曲已盡,餘音卻還水波一樣裊裊依依,糾纏在弦畔。
阿寶只覺得那聲氣入耳,半邊頭腦都僵住了,迷亂中伸手亂推,這才發覺他的雙手已經探入了自己的上襦中。脅下的衣帶不知何時已被解開,一怔仲間,身上的碧色襦衣便悄然滑落到了肩下,再一遲疑,便墜落地面。
定權再次嘆息道:「阿寶,我和你,也是一樣。」
不過是一句話,阿寶的心跳卻陡然停了,一室都斥滿了濃郁的花香,她的腔子卻是空蕩蕩的,恍然間好像失去了什麼要緊的東西。離得這麼近,反倒什麼都看不清楚。只見得他一雙點漆般的眸子,黑得怪異,亮得怪異。
她清晰的覺察到,一滴冰冷的汗水順著自己灼燙的脊骨慢慢滑了下去,卻在中途便被太子的雙手截住了。那一雙手,緣著那脊骨一點點游移,一隻向下攬在了自己的腰肢上,一隻卻慢慢向上扶住了自己的脖頸。
直到太子溫暖的嘴唇輕輕地貼上了她的耳垂,她才驀然醒悟過來,今夜自己已經墮入了另一個夢魘,只是方才的如玄冰,此時的卻如烈火。
在頭腦尚未全然清楚過來之前,她纖細的雙手已經抵住了定權的胸膛,想要將那不知真偽的情愫和自己遠遠隔開,可是無論如何用力,他也不曾移動分毫。
右手掌心下,他一顆心正在沉緩的跳動,就如在宗正寺裡的一樣,還是那樣平靜,那樣從容。就像她分不出現在是夢是醒,她一樣分辨不出這心跳究竟有沒有加快一分,為了她的緣故。
定權慢慢捉住了她的雙手,她左手雪白的掌心中卻赫然多了兩點硃砂痣,細細辨別,才知道那是血跡,傷處猶新。他游疑的目光終是停在了她鬢畔的那隻花釵上,那兩股間的距離,正與這痕跡大體相當。他彷彿清楚地瞧見了,這個少女,因為懼怕黑夜耽誤了她一向警敏的心思,在進殿的前一刻,毫不猶豫的將這並不尖利的釵尾狠狠的刺進了血肉中。
或者,她也不是為了懼怕黑暗,她真正懼怕的不過是自己。她的一顆心從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起,便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孤懸半空。
她的背心在出汗,手指在抑制不住地顫抖。她怕心事被看穿,她怕踏錯一步便萬劫不復,她怕自己即將講出的每一句話。她一顰一笑都要計算精準才敢行為,一語一言都要思索明白才敢出口。
一時間,他的掌心卻突然莫名其妙的疼了一下,這樣的心思,他實在是太清楚了。這不過是每次去見父親時,他自己的樣子。
定權的心重重一跳,就似牽扯到了某根經絡一樣,從身體的深處便開始隱隱生痛。他低低問了一句:「阿寶,你在害怕什麼?」
阿寶沒有答話,一雙細瘦的手腕在他的掌握中瑟瑟發抖。
他曾經握著這雙手寫過字,也曾握著這雙手求過暖;這雙手或許欺騙過他,這雙手也或許扶持過他。他想起了一句古老的詩:執子之手。只是不知道自己明日是否還能握到這雙手;不知道明年是否還能握到這雙手;不知道十年後二十年後,是否還能握到這雙手。只是這一念,他的心突然軟了一塊,似有鮮血從衷心的坍塌處汩汩趟過,帶得四肢百骸皆似酸似麻,如同醉酒。合歡被,蘇合香,寂寂天地之間,兩人雙手相握,再沒有別的聲音。就在這一刻,他竟然再一次想從這無常世間留住一樣東西,就像幼時想留住母親靨邊金鈿的光輝,稍長想留住妻子臉上的最後那一抹血色。
定權抬起了頭,將伊人鬢旁的那隻金釵一把扯下,擲到了地上。
阿寶受驚道:「殿下,不要……」話未完,定權已經打橫抱起了她,逕直向著暖閣中寢塌邊走去。
他將不住掙扎的阿寶輕輕放在了榻上,幫她脫了腳上的鞋,見她只是睜著一雙杏眼驚懼的看著自己,轉身在榻邊坐了下來,低聲道:「你挪進去些,咱們好好說話。」阿寶遲疑半晌,終是動了動身子,給定權移出了一席之地。
定權提腳上榻,將雙手枕在頭下,偏首瞥見阿寶背靠著那描金山水的屏風,信口笑道:「江山美人,此刻竟叫我佔全了。」
阿寶為他這一笑難過異常,微微垂下了眼簾,這麼看出去,滿目就全是星星點點的華彩。金色的是香爐,碧色的是茵褥,朱色的是帷幄,用已經漸入佳境的香氣托著,真正便是一場紙醉金迷的繁華好夢。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讀過的那些詩句:「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十五嫁做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蘇合鬱金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那個時候,不過對著白紙黑字,自己如何能想見真的蘭室桂梁是個什麼模樣?又如何知道,自己十六歲的這一年,真的會在金階白玉堂上,蘇合鬱金香中,伴著這個盧家郎?她要如何得知,其實這個盧家郎沒有青春狂放,自憐碧玉親教舞的福氣;自己也沒有在一旁含笑觀賞,暗暗拈酸吃醋的福氣。她不知道絲履下踩的將是薄冰,頭上的金釵有朝一日會與匕首無異。至於那個名叫阿侯的孩子,今生今世都成了夢中也不敢有的妄念。她想起了此刻還靜靜躺在自己妝奩中的那包藥粉,不由無聲一笑。
如果這世上事,就像詩中寫的一樣,那麼也許她終於會老去,她的盧家郎會接著去愛憐別的碧玉美人。她會寂寞,會怨恨,會指責他負情薄倖,忘了年少時在觀月賞花,賭書潑茶時誓言。但是在那時,他們一定都真心相信那個誓言。他們一定兩情繾綣過的,一定會把此刻這樣的春宵,看成真正的千金不換。
閣內靜默得難堪,二人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俱沒有察覺。半晌定權方開口問道:「齊王馬上就要去國了,你可知道?」阿寶回過神來,見他似乎話入正港,略略思忖了片刻,小心應付道:「殿下說了,妾便知道了。」
定權點了點頭,又道:「你不是說過你有家人在他那裡麼?孤想法子找到他們,讓你們完聚,好好?」
阿寶不料他突然提起了此事,一時細想,卻也拿捏不準他究竟是何心意,呆了片刻,才低低答道:「好。」忽覺失言,忙又努力提起一個笑顏,道:「謝殿下。」
定權仔細打量著她神情,笑道:「你並不歡喜,阿寶。」還未待她再開口,他卻翻了個身,面朝著她,認真道:「除了這事,你若是還有什麼難處,不妨說出來。我這太子雖做得不體面之極,卻到底也還是太子。你說了,我會替你想法子。」阿寶再料不到此話竟會從他的口中說出,惶恐去看他眸子,卻見那其中的誠摯之意,竟如真的一般。她的心越來越低,越來越涼,他究竟都知道了什麼?為什麼偏偏是在今夜說這樣的話?難道是那封書信被截住了?還是那個叫長安的內監原本就是太子的手下?一念之間,她卻覺得自己的喉嚨又被鉗住了,一口氣壓在喉底如何也吐不出來。她伸手撫了撫脖頸上的金珠項鏈,如同撫摸一副鎖鐐,她惶然搖搖頭,半晌才低聲說道:「沒有了,妾代……姨母謝過殿下大恩。」說罷似乎是要起身行禮,一手卻被定權握住了。
定權偏過了頭,用拇指輕輕撫了撫那掌心中的傷痕,低低道:「你不忙著說,可回去細細想想,再來告訴我聽。我應承你,不管怎麼,我都是能擔待的。現下,我只想問你一件事。」
阿寶凝了半天神,才勉強笑答道:「妾並沒有別的事情要勞煩到殿下了。」頓了片刻,又道:「殿下請問。」
定權半撐起身子,微微向內移了移,將頭枕到了她的腿上,卻始終還是握著那隻手。張陸正的那句話,他已經想了一個晚上,此刻猶豫良久,問出口來,那言語卻是:「端七的那個晚上,你究竟……為何要出府去尋許昌平?」
因為他把臉埋在了阿寶的綃金裙中,那聲音卻喃喃便如私語一般,其中的一絲顫抖渴求,她沒有發覺,他也沒有發覺。
阿寶低頭去看他,順手將覆在他頰上的兩縷碎髮順到了耳後。又伸出手去,輕輕捏了捏他軟軟的耳垂。她忽然發現,在那耳珠的底下,有一粒小小的黑痣,孤零零點在那裡,甚是可愛。相書上說但凡耳下生痣,便都是手軟心慈之人,她此刻想了起來,便不由微微笑了一下。
那樣的一個傍晚,日光是暗黃色的,街市上剛有了向晚的一絲涼風。他們不知道宮中已經出了大事,還在街上悠然的行走。風扶起了他白色襴衫的袍擺,他們在人群裡左顧右盼。那一刻,他只像個平常的讀書人。
心再一次不可遏制的作起痛來,不知是為了那個根本便不存在的讀書人,還是為了方才他眼中的一點殷切光芒。
她想起了自己揭開那首《式微》,在府中後門猶疑良久;他替她畫眉舉止是那麼溫柔,可是睜開眼後,她看到的卻是金屬冰冷的光彩;就在她終於感恩不盡,將金釵送入自己的胸膛時,那本應終止苦難的匕首卻又從中生生折做了兩截,死生大事,在一瞬間陡然就變成了一個拙劣的玩笑。這些能摸得到的東西,到底也都是幻影誑言,更何況原本就虛無憑依的呢?她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裡面的那種光,她未曾見過,所以也辨不出真偽,她只是本能的覺得害怕。
她也想起了一個人,然而任她再努力的回想,蔻珠的面容和聲音,都已是一團模糊,就像世上從未有過這麼一個人,而只曾出現在她的幻夢中。
有些話,有些事,有些人,他不會懂,也不會信。有些話,有些事,有些人,她不敢懂,也不敢信。
她終於笑著開口:「其實另外還有個緣故——妾是夜出宮的時候,聽到了杜鵑叫。」
定權不解她為何突然說起此事,挑眉問道:「怎麼?」
阿寶道:「古人說杜鵑的叫聲是不如歸去,妾為何聽著卻一點都不像?」
定權道:「那是因為古人說話和我們不一樣,如今去聽自然不是那個聲音了。」
阿寶微笑道:「原來如此,那就是了,妾就是沒有聽出來,所以才出去了的。」
她這話似玩笑,又似非玩笑,然而終究再沒有下文。
定權默然點了點頭,慢慢地放開了手,任由它從阿寶的膝頭滑落到了榻上,這才發覺掌心中已經都是汗水。他最先想到的,竟然卻是毫不相干的事情:不知自己的汗水,會不會弄痛她的傷口?他隱約只覺得這念頭似乎有些熟悉,思忖了許久,方才記起來。這本是婚禮的那一夜,他悄悄問枕邊那個剛剛成為少婦的溫婉女子:「我有沒有弄疼了你?」還未待太子妃答話,他卻覺得自己的頰上先熱了起來,便伸過手去笨拙的摟住了新婚的結髮妻子。
不知為何,想起這前塵故事,還未及感傷,他的心中已是掠過了一絲警覺和懼怕。
他從阿寶的腿上抬起了頭來,自己扯過一床被子,轉過身去,閉目道:「我不過想起來隨口問問。睡吧,我累了。」
阿寶低聲道:「殿下安寢,妾便告退了。」
定權疲憊道:「不必了,你今夜就宿在這裡吧,孤叫人再取一件被子過來。外頭的天氣太涼,你不要再惹出病來。」
阿寶遲疑了片刻,陪笑道:「妾只怕擾了殿下清眠……」話未說完,卻見定權呼的一聲翻起身來,一雙眸子死死的盯住了自己。她雖是即刻低下了頭,卻又覺得似乎看見了殿外的獸眼,一時渾身冰涼,只想用雙手緊緊護住身體。然而定權卻終究沒有動作,半晌方頷首淡淡道:「孤叫人送你回去。」
阿寶默默的穿上了鞋,定權翻身下榻,從一旁取過了一件剛剛換下的麾衣,親自幫阿寶圍好,道:「去吧。」阿寶方想行禮,見他已經轉身,只得低低應了一聲:「是。」一面悄悄退了出去。
兩名宮人見孺人離去,進來為太子奉茶,見太子卻是赤足站立地上,皆是一驚,一人上前去問道:「殿下,當心受涼。」
定權回頭冷冷一笑,隨手將那說話的宮人推倒在了榻上。另人愣了片刻,直到聽得一聲清脆的裂帛聲起,方回過神來,連忙悄然退了出去,兀自心跳不住。
阿寶走到殿外,抬首東望,那爿半月已不可見,倒有一道黯淡天河劃過半空,四圍已是暗了許多,也沒有了先前那道詭異的白光。
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冬夜,風的嘯聲被簷角劈開,拉長,就好像什麼地方有人在哭泣。但是她並不害怕,能夠聽得見聲音,她才知道,自己終於走出了今夜的夢魘。她信步下了玉階,卻並沒有走上返回寢宮的長廊。兩名執燈的宮人正暗暗納罕,卻見顧孺人已是愈走愈快,最後竟逕自向後殿的廣場奔跑而去。
那件玄色麾衣,本是太子之物,穿在她身上卻是過長過大,此刻奔走起來,便被風扯起,似是一片低矮的暗雲,要融入前方的深沉夜色中。
兩個宮人互看一眼,同時回過神來,忙喊道:「顧娘子,當心地滑!」一面追了上去。阿寶卻似充耳不聞,只是一意孤行。兩宮人一路隨去,腳下不住打滑,便落後了許多。再抬首去看她,卻平平穩穩愈去愈遠,便似是御風而行。
兩名巡夜的東宮侍衛,深夜中忽見一人在廣場上疾走,其後還似有人追趕,連忙上前幾步,截住了那人,拔刀喝問道:「什麼人?」卻見一個年輕女子停下腳步,喘息著慢慢抬起眼來,她的鬢髮早已凌亂不堪,嘴唇也凍得發紫,卻沉聲喝道:「退下!我是東宮側妃顧氏。」
二人被這凜冽聲氣唬了一跳,又見後面幾個宮人一邊口呼「娘子」一邊正向這邊跑來。連忙還刀入鞘,施禮道:「臣失禮。只是不知娘子……」話未說完,阿寶已是又從他們身邊擦過,提足向殿後跑去。
她的身前身後都是無垠的暗夜,寒風就在耳邊嗚咽,眼睛被風射得痠痛;一身上下,從肌膚到五內,都已經凝成了堅脆的冰霜。如果在此刻滑倒,她也許真會跌得粉碎,再也無法收拾還原,就像那隻越窯磁瓶一樣。不過那又如何,世上一切有形之物終將化塵化土,那幾百年的瓷器是,這幾十年的人生也是。
越過了那道宮牆,她終於明白了自己想找的東西。她慢慢停下腳步,跨過了那道玉石欄杆,雖然只來過一次,她卻一眼便認出了角落中的那株小樹。
它的樹幹還未到一抱之粗,看著只是細瘦可憐。她伸手摸了摸樹皮,那上面已經結滿了白霜,冷硬便如玄鐵一樣。
她卻並沒有感覺到,只是展臂抱住了它,哆嗦著把臉貼到了上面,慢慢的跪了下去。今夜他的那個眼神,大概是真的,雖然她沒有半點憑據。她知道自己拒絕的究竟是什麼,今後他們還會有肌膚之親,但是交心的機會也許只有這一次。
她親自關上了這扇門,她終將後悔,她此刻已在後悔,可是如果再選一次,她仍舊會這樣做。她想起了太子常說的那句話:「孤就是這樣的人,自己也沒有辦法。」其實她也是這樣的人,他們是何其的相似,他們本該何其的般配。
待到那宮人和侍衛趕到太子林前時,只是呆住了。顧孺人正跪在樹下失聲慟哭。但是沒有淚水,在這滴水成冰的寒夜,眼淚在落在之前就被封凍在了眼中。
閣內定權稍稍理了理衣襟,對枕邊的宮人道:「孤要歇息了,你先下去吧。」
那個宮人默默起身來,伸手撫了撫肩頭的瘀傷,勉強穿回了方才被太子撕裂的衣衫,猶豫半晌,方乍起膽子低低說道:「殿下,奴婢名叫瓊佩。」
定權閉著眼睛,懶懶地「嗯」了一聲。那宮人等了片刻,再不聞他有別的言語,心中暗暗嘆了口氣,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定權一夜睡得極沉,臨拂曉時似是聽見有人叫起,也未曾理會。待得睜開眼睛,才發覺已是辰時過半,早已經誤了給皇帝請安的時辰。突然又想起昨夜回宮遲了,不知今日還有怎樣的口舌,一時也造不出合適情由,只覺頭痛欲裂。待要藉著天寒告病,又怕皇帝認真詢問起來,反倒更加沒趣。愣了片刻,只得起身更衣,硬著頭皮便向晏安宮趕去。
到得殿門外,方欲遣人通秉,便見殿中走出一個著紫袍束玉帶的人來。那是已經獲罪,本該在府中省察,等候離京的齊王,定權的臉色登時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