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金谷送客

靖寧七年春二月廿七日,常朝。自本月廿五至本日的三日中,皇帝已又下旨抄了趙庶人的府邸,而趙王突然獲罪,為太子杖殺一事,亦早已無人不知。

抄家的敕旨經由中書省發放,罪人雖是未經司法,由金吾左衛按中旨秘密處置,而具體結案的卷宗卻要由刑部和金吾衛共同結具。然而中書令杜蘅過去既親東宮,新任刑書又全然對天子俯首貼耳,所以敕也罷,卷宗也罷,在都察院,大理寺的司法衙門及御史台的清流言官反應過來之前,都得以順利下行,沒有受到任何阻礙。

其實不必中書省和刑部如此用心,司法衙門和清流言官面對這一事態,也已徹底懵懂。十五日朝會後,非但三法司,可謂全朝都被太子脅迫著參與了此案,人證物證俱在,皆知本次太子涉嫌謀反一案發難自趙庶人。

照常理推論,趙庶人與太子公然決裂後,為求速戰成功,立即散佈出如此駭人聽聞的謠言,也非不可能。總之,前前後後諸事坐落在最終這個結果上,絲絲入扣,似乎並沒有什麼過分可疑的地方。而趙庶人固然死於太子手下,太子卻是光明正大奉旨辦事,無論朝臣們有多少憤恨,多少不滿,亦只可攻訐太子謀私報復,而不可涉及其它。

對此事存疑的人並非沒有,亦並非少數,然事情牽涉過巨,天心又如此明朗,加之死者不能復生,是以疑者固然多,而公開質疑者卻暫時無人。

廿七日朝會上,百官就位,皇帝命刑部首先向諸臣宣佈的,便是本案的處理結果。雖是初次公佈,其實於眾人而言已不是新聞:趙王定楷以謀大逆定罪,廢為庶人,原擬流放,因受刑時斃命,按庶人身份葬京郊西山。未察其有朋黨,故趙王府除主管長和等數人論死外,餘人一律流配。

這是群臣早已料到的,和五年前一樣,沒有牽連,沒有波及。由大亂入大治,只是一夕間事。不同的是,現在孝端皇后已薨,廣川郡王已放,趙庶人已卒,看來趙氏因婚姻而短暫融入天家的那縷血脈,已經徹底為天家剔除。

群臣沒有料想到的是,皇帝繼而的詔令,卻與本次看來已經完勝的皇太子相關。第二旨公文言詹事府主簿許昌平雖查明清白,然因素日不加檢點,行事輕浮,與皇太子踰矩私交,私相授受,方使宵小有可圖之機,致險釀巨變。本應嚴懲,以國喪大赦,勒令剝奪功名,卸職返鄉,終身不得出仕。而詹事府及兩春坊上下一干所有官員,輔佐太子不力,以失職罪,無論本職兼職,一概革除,同樣敕令返鄉。

詹府和左右春坊官員中,不乏本職為尚書侍郎寺卿一類的高位,不乏有數十年宦齡的幾朝舊臣。一般處罰,不過移除兼職,甚或本職降級,像如此不問青紅皂白一律革職,是國朝百年,從未有過的先例。何況春坊與此事本無干涉,完全是受了池魚之殃。

三省早已無力與六部抗衡,天子而今的詔令,已經無人能夠違拗駁回。

處分東宮班貳,與直接處分皇太子無異,如此牽連廣泛,則比直接處分皇太子還要嚴重得多。按照道理來說,皇太子必須當廷謝罪,自請處罰。而在面色鐵青的皇太子行動之前,一個面色比他還要難看數倍的人,首先口吐白沫,骨董一聲栽倒在了朝堂之上。

定權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已經二度昏厥的禮部侍郎,詹府詹事傅光時,代皇帝下令道:「扶他下去。」

衛士將眾人看來毫無格調毫無出息的傅光時拖出,皇帝舉手制止了欲圖出班的皇太子:「不急。」

陳謹接著宣佈了第三道召令,言因邊事不寧,國家不安,抱未雨綢繆之念,為保都中穩定無虞,令樞部與吏部商議章程,於即日起整頓上直十二衛及二十四京衛。

聖意也再清楚不過,雖然處決了趙庶人,但天子對皇太子的戒心和疑心並未卸除,甚或加劇。

革東宮班貳和整京衛的聖旨連珠同下,中無間隙,看來事小,皇太子卻尷尬異常。不謝罪固屬不臣之舉,謝罪無疑是昭示眾人此二事自己皆脫不了關係。他略微遲疑,終選擇仰首倨傲,無所表示。

皇太子為皇帝猜忌至此,仍做出這種無禮挑釁的舉動,終使滿朝的正人君子忍無可忍。衣紅腰金的都御使出列道:「陛下,皇太子無視陛下親親厚意,承旨挾私,濫刑追比至宗室死亡,實在有污天子寬和聖名,臣請陛下以忤旨處分,以為天下為臣子者戒。」

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數年來早已看皇太子不順眼之至的道德鴻儒們,因有人牽頭,突然群情激盪。或言皇太子不安本位,倚靠天子信任預權涉政;或言皇太子不修德行,舉止輕率,贈帶一事即無趙庶人攻訐之情,亦非儲君當做當為的正當行徑;或言前月天子發敕長州,聽聞皇太子居然同具書信,有干涉大政之嫌;或言皇太子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實難為臣子楷模。

朝會的本意是宣召趙庶人的罪行,而形式居然全然反轉,似乎被謗訕被詰告的儲君才是真正的十惡罪人。

實際上早已淪為秘書郎的尚書令杜蘅站立無一語,天子直隸的吏樞刑禮戶工官員站立無一語,與無一語回護之意的皇帝一道,默默注視著眾矢之的的皇太子。

皇太子不驚,不懼,不羞,不怒,站立無一語,似早有此準備,早有此覺悟。

遍地攻訐聲中,一站列班末的綠袍小臣忽然行至中廷,高聲反駁道:「五年來殿下宵衣旰食,嘔心瀝血,為一斤二斤錢糧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之時,爾等嘵嘵吠月之口,又在何處?!」

眾人因詫異而暫住口,言者不過是戶部度支司一個五品司務,看來年紀尚輕。

片刻靜默後,一翰林冷笑開言道:「在其位謀其政,臣等不在其位,自然不敢染指置喙。自古至今,儲副以養德為最重,庶政雜務,豈可涉及干預,甚乃至於嘔心瀝血,宵衣旰食?如此,則置國法人倫於何地位?置聖天子與眾臣工於何地位?日後臣等修史,當為直筆,當為曲筆?難道竟要以此為本朝遺澤,為萬世楷模?」

青銅鑄史,鐵筆如椽,書寫青史的正是他們。當刀筆刻入殺青的竹簡,當他的理想,他的努力,他的堅持被一筆一劃謀殺,當他活生生的人生佔據半面雕版,為最終的白紙黑字替代,流傳為永垂不朽,萬世不易的字據,從那字與字裡,行與行間,還有誰會在意,還有誰能在意,那些他愛過的,恨過的,他擁有的,失去的,他追求的,掙脫的,他苦苦追求而不得的,他奮力掙脫而不得的,所有他生而為人的這一切。

皇太子微微一笑,索性閉目,掩去了這場生前的鬧劇。

天子忽而起身,怒道:「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回去具本。明堂上如此吵嚷,成何體統!」

他拂袖而去,眾人悻悻住口。

皇孫蕭澤自跟隨付陵安厝孝端皇后皇堂,返宮後一直發熱咳嗽,貪眠拒食,遷延不癒,算來大約已有一旬。他自去冬起斷斷續續便受過些風寒,也斷斷續續好過幾回,是以本次從人並未過分重視,何況東宮局勢一時風雨飄搖,幾有覆巢之庾,人心惶惶,也不免疏忽。雖皇太子妃謝氏一直憂疑去冬無雪,今春或將易染時疫,然皇帝既下旨禁東宮出入,太子原本無暇關心也好,即關心為避嫌疑並不上報延請太醫也好,此一旬內便一直由東宮典藥局診辯服侍,看來病情未更好也未更壞。直至結案後取消東宮門禁,亦一直未見皇帝派遣太醫,而至廿八日午後皇孫於睡夢中忽然氣促高熱,嘔吐不止,太子妃方大驚大急。數日內長沙郡王本一步不離守著皇孫,陪他講笑,許他病癒後種種遊樂,此時見狀,跑出閣外,直至太子閣中詢問,閣內宮人方告知太子已經具輿離宮,然方出走未久,定梁未待他說完,便向延祚宮門方向飛奔而去,終於在永安門處追到了太子及隨從人等。

他十分焦急,不待行禮,上前一把攥住了定權袍擺,喘息未定道:「殿下,快回去看看阿元,他好像不好了。」

定權神情一滯,繼而蹙眉斥道:「放肆!還不退下。」

定梁抓住他衣裾不肯撒手,流淚問道:「殿下哪裡去?比阿元還要緊嗎?」

定權問道:「你明日就要出閣,預備好了麼?」見他泣涕不語,又怒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不許你再往東宮去的麼?你記不下,需不需我叫人寫張旨意給你?」

定梁雙膝跪地道:「臣知罪——然殿下不去,臣這便去見陛下。」

定權看著他,忽然舉手,重重一掌摑在他臉上,聲色俱厲道:「你怎會如此愚蠢短視,如此釐纏不清?!」

定梁被他的神色舉動嚇壞了,不由鬆了手,只聞定權邊走邊冷冷吩咐道:「皇孫那裡,叫太子妃徑去向陛下請旨。派人送長沙郡王回去,管好了他,日後除了筵講,不許他再隨意外出一步。」

太子妃未及等候定梁歸來,也未及等到太子近臣帶回太子教令,更未及更衣妝沐命令輿輦,便由延祚宮徒步奔走至康寧殿,請求面聖。恰逢皇帝午休,被陳謹匆匆叫起,聞言也大驚失色道:「朕幾日前就叫太醫院去了,怎麼突然會到這個地步?」

太子妃零淚如雨,搖頭泣道:「妾與皇孫深感君恩如天,然妾不敢欺君,自始至終,並未曾見聖使。」

皇帝疑惑轉向一旁已經面白如紙的陳謹,問道:「怎麼回事?」

陳謹撲通一聲跪地,頓首不止道:「臣死罪,臣已按陛下敕令傳達,是殿下……殿下下旨替去的……」

皇帝怒道:「他的旨意比朕的旨意頂用?!你為何不來報朕?」

陳謹叩頭至流血道:「臣死罪。」皇帝咬牙怒道:「你確是死罪,皇孫若有閃失,朕必拿你生殉!」

不再理會惶恐幾欲暈厥的陳謹,皇帝另下旨道:「速去太醫院,在的人全部先叫去,張如璧趙養正若不當班也立刻傳進宮。」轉而忽又問道:「太子人呢?」太子妃一怔道:「是殿下遣臣妾來的。」皇帝冷笑道:「你現在知道護著他,他不會承你的情。他是不是不在宮中?」太子妃不敢回答,兩道玉莇直直垂落。

看著眾人離開,皇帝在殿內煩躁不堪的踱了幾步,忽然問道:「他獨子已經成了這樣,他還有什麼要緊事定要親自往外頭跑?」

起先殿內人等並未敢多言,直到一內臣為陳謹目示,良久方垂頭低聲道:「今日開釋詹府主簿,有聖旨命即日離京。」

皇帝一聲冷笑,對陳謹重複道:「狗奴才,你再攪合朕家事,朕活剮了你。」

金吾衛確在本日開釋詹事府前主簿許昌平,也確在出京必經的京郊南山將許昌平移交給了東宮衛。他刑傷未癒,行走尚十分不便。移交既過,金吾衛反轉復旨,東宮衛行將上路,忽聞身後馬蹄聲動,春明城外,金谷-道中,一騎已踏著遍地蒙茸青草,繽紛落英漸馳漸近。這是直隸東宮衛的主人,他們自然早於許昌平認清緩帶輕袍的來人,紛紛於道旁施禮道:「太子殿下!」

定權勒馬,吩咐道:「你等且退,我有幾句話要和他說。」東宮衛一百戶長隨即揮了揮手,十數軍士頃刻退避得無影無蹤。

許昌平似未過分詫異,艱難地向定權拱了拱為白布裹紮,仍然滲血的雙手,謝罪道:「臣足傷未癒,先不向殿下行大禮了。」

定權一笑,直言道:「我來送君。」

他身上春衫單薄,是廣袖的白襴袍,腰間卻繫著一條毫不相配的白玉帶,他自然看到了這一點不協調,慨嘆道:「殿下這次的棋,走得實在太險。」

定權笑道:「果然是血脈相通,他也是這麼說的。」

許昌平垂頭無語,半晌方道:「臣謝殿下。」

定權擺手道:「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你。我不過擔心彼等按圖索驥,終有事發之時,倒不如先聲制人,尚可佔得先機。況我原本預計,陛下尚要查訪一度,不想天子聖明至此,也少讓主簿吃了許多苦。」他看著許昌平,沉吟片刻,方繼續道:「所以主簿不必太過自責,也不必太過多情。」

許昌平道:「臣明白。殿下不是為臣,殿下也不止為此,殿下苦心孤詣,是為最小損傷大局。殿下所欲者大,臣管窺蠡測,豈能盡覽盡察。」

他嘆息:「我很慚愧,最終還是不能用君子的方式堂堂正正的擊敗小人。」

他回答:「這是時代的過錯,不是一人的。」

桂棟蘭橑,彤庭玉砌外是平原晴翠,古道遠芳;平原古道外是靉靆輕嵐,如黛青山;青山外是翠色氤氳的無垠青天。仲春與暮春的交際,金谷送客的王孫默默無語,背手靜立,目與雲齊。

許昌平順著他目光一同看去,良久方嘆氣道:「臣今晨方離墩鎖,不知朝事已經如何。」

定權正色道:「朝事無論如何,主簿既已離朝,便已與主簿沒有半分干涉。我此來特意囑咐,主簿回歸,留岳州也罷,返郴州也罷,讀書煮酒也罷,採樵鋤豆也罷,望今生安樂,千萬珍重。主簿的家人已經在等候,這些年我雖不曾慢待他們,然則也請主簿待我致歉。」

許昌平無言半晌,方釋然笑道:「殿下可知道,五年前的端五,殿下告訴臣安軍書一事時,臣便有預感,殿下固是明君,而臣之事大約不諧矣。」

定權笑道:「那時回頭,尚可上岸,主簿又何必一意孤行呢?」

許昌平笑道:「依殿下行事,我若回頭,只怕也是苦海無邊。前後既都是苦海,臣又何必背上背主的惡名。」

定權笑道:「原來主簿無法轉舵,是因為已錯上了賊船。」許昌平笑道:「正是。」

定權搖頭大笑道:「主簿慎言,不要忘記了,我今日仍舊是太子。」

許昌平的目光停留在了山外青天,笑道:「我也是因為,我們明知道,最終都是會死的,可是之前不也要先活著麼?」

定權轉向他,遞出手中金鞭,道:「時候不早,主簿行動不便,願早動身。此雖駑馬,或可助主簿足力,青春為伴早日還鄉。」

許昌平拱手謝恩,見定權似欲召回東宮衛,忽又遲疑道:「殿下,今日一別,拒相見期。當日約定,尚有一事,臣……」

定權平靜一笑,阻止道:「不必多說了,我大概已經知道了。」

許昌平面色忽變,道:「殿下?!」

定權搖首笑道:「主簿可還記得那年雨中在我書房內烹茶,主簿言令堂神主奉於梵宮某處,我隨即遣人查訪,方查知中有一比丘尼眼角生硃砂痣,俗家姓宋,廿載前便皈依三寶。她其實便是主簿生母吧,如此亦可解釋,五年前中秋,我被禁後主簿為何告假隻身返鄉,以致誤班半日。主簿是諮詢舊事,以為參謀的罷?」

許昌平無言以對,浩浩春光中忽驚覺冷汗如雨,定權亦注意到了,上前為他整了整衣領,笑道:「主簿母與孝敬皇后既屬舊日至交,主簿卻為何定要向我隱瞞萱堂尚在之事,我想,大約只有一個緣故,咸寧公主夭折或與令堂有關。我問過宮中舊人,映證揣測,不敢確定——當年冒主簿姨母之名,入宮侍奉公主的當為主簿親母,孝敬皇后理應心知。事後所以隱瞞,所以逆天命立主放她出宮,大概也是因為知道主簿尚在人間吧?大概也是想保護主簿不至牽連曝露吧?我身為人子,為尊者諱,不敢詆詬父母,此事不敢深想,也不敢再深究。」

許昌平終於膝頭一軟,跌跪在了地上,稽首至塵埃,垂淚道:「臣有萬死之罪。臣父既殤,臣母不堪苦痛,怨懟無門,嗔恚為蠱心魔作祟,不得自拔,以至於重躋天宮,戕害舊主。雖得沐舊主無限慈悲提拔,幡然醒悟,然大錯已經鑄成,雖死無可補救,唯歸正釋門,二十年日夜為舊主禱祝,以贖罪愆。臣首次見殿下時,所言其實本心。臣所以登堂入室,實非為未曾謀面之臣父,不過願肝腦塗地,以報臣母恩人,以贖臣母罪業。有成功一日,真相昭白,臣雖盤水加劍,受王法顯戮,臣母或可得安樂涅槃,或可免下無間地獄,輪迴永不得解放。」

定權淡淡一笑道:「我早該想到,孝敬皇后就是那之後沉痾的。」

許昌平泣血道:「臣罪丘山,萬死莫贖。然今時今事,不敢殞命以害殿下大業。望殿下早下決斷,時至而行,殿下踐祚之日,即臣以死報殿下大恩之時。」

定權搖頭道:「我剛才說過什麼。我望主簿忘卻紛爭,此生安度。你為我已做得太多了,那些都是前人的紛紜恩怨,你本無罪,如我本無罪。」

許昌平抬起為血淚模糊的雙眼,良久方笑嘆道:「殿下待人,有時候實在太過仁慈。」

定權微笑問道:「假如這份仁慈是給主簿的,主簿還會這麼說麼,主簿還是不需要麼?」

許昌平舉手加額,向他艱難行大禮,道:「臣需要,且臣感激。」

定權背手望著他,一笑道:「哥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