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陽光綿長溫軟,淡藍色的天空發出柔和的光輝,澄清飄渺,院落裡的百十竿青竹在陽光下展現著挺秀的風姿,青竹後面有座小山,亂石砌成小徑,順著小徑上山,上面有飛簷翹角的小亭,旁邊伸展出楓樹的椏枝,枝上的葉片已有轉紅之勢。
秋星河呷了一口茶,中肯評價道:「你這園子修得真不錯。」
假山與花木相得益彰,亭台樓閣玲瓏剔透,園中引了活水,分外有趣,若是以前,花逸定要誇耀一番,如今卻懶洋洋地躺在躺椅上,「沒事多睡覺,早點養好傷早點離開,別賴在我這裡白吃白喝。」
秋星河叫起來,「你也不想想我以前冒著多大的風險幫你,拿了多少壓箱寶底給你,如今在你這裡住了兩天,你居然還想趕我走,沒良心。」
花逸嫌他吵,乾脆起身回屋睡覺去了。
離開長石皇陵已經有一個月,她回到了布火城,那日在柳陽街找到了梁府,大門十分氣派,威風凜凜的石獅子矗立兩側,房門緊閉,她敲了門,跟家丁說,「我是梁花逸。」
家丁呼喊著「東家回來了」在府內竄走,以後花逸就在這裡住了下來。
沒住幾天,又遇到了秋星河,他不知調戲了哪家的良家婦女被打成重傷,乾脆窩在花逸這裡養病。
其實有他在說說話也好,不然花逸總覺得堵得慌;可他一說話,花逸又嫌他吵。
花逸又不知該去哪兒,逕直去了書房,從書架上翻出兩冊話本子,卻左右都看不進去,她扔了書,旁邊的書架上放著一軸捲好的畫,花逸又拿了過來,小心地展開。
那是一副畫像,筆法細膩,畫中人眼眸盈動,不是別人,正是花逸。
花逸剛住進來的時候,這幅畫是裝裱好掛在大廳中的,是以府內家丁都認識她,她覺著礙眼,忙讓人收了起來,此時看到這幅畫,她淡淡歎息,沒想到他畫畫也畫得這麼好。
捲好畫,花逸來到東牆的壁畫前,那裡題了一首詩,她推動了幾個字,書架後的牆壁緩緩打開一側,露出一間密室。
密室裡很安靜,安靜得像長石皇陵,牆側靠著三個大箱子,裡面全是金燦燦的金條,花逸開始把一根一根金條拿出來,挨著鋪在地上,等三個箱子空了,地面已經鋪好一張金床,她躺了上去,能夠睡在金條上,她覺得幸福又滿足,真想就這樣睡死過去。
可她到底睡不死,躺了一會她又把金條挨著收回箱中,出了密室去吃晚飯。
秋星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大抵看得出來花逸沒以前活潑,吃飯的時候問:「你以前不是老想離開滕風遠嗎?現在他不來找你了,你還有什麼不高興的?」
「我哪有不高興?」花逸握著筷子,「我現在有田有地,有宅子有存款,這就是我想要的日子。」
秋星河還想說什麼,花逸瞪他一眼,「你廢話不要那麼多,不然我讓人把你趕出去。」
秋星河就不說了,低頭吃飯,這女人,最近跟吃錯了藥似的。
呆在家裡終是無聊,翌日花逸經不住秋星河嘮叨,和他一起下館子去,他們去得早,選了個靠窗的位置,花逸用手支著腦袋,等小二上了菜,她也不著急,懶洋洋地拿起筷子,秋星河說她:「吃飯都不來勁,你還能幹啥?」
「不是讓給你吃嗎?」花逸最近就喜歡跟他抬槓,夾了一筷子菜到碗中,她胃口不太好,用筷子慢條條撥弄,眼光卻看著外面川流而過的人。
她似乎看到了什麼,眸光收緊,忽地扔了筷子,蹬蹬地跑下樓,風一樣地衝出酒樓,留下秋星河在叫喚,「喂,你又發什麼瘋?」
花逸不管他,奔入人群之中,前方那抹墨色衣衫消失在拐角,她著了急,一陣狂奔,「尊主,尊主……」
她跑進了巷子,拐過拐角,近了,她聽到狂亂的心跳聲。
墨衣黑髮,長袍廣袖上的金色雲紋在陽光下閃著光,銀質面具上的黑白花紋明明分外恐怖,花逸卻覺得可愛極了。
他站在那裡,身姿立挺。
花逸一下子奔了過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激動地幾乎說不出話來,斷斷續續哽咽道:「尊主……你還活著就好了……還活著……」
她抱住了他的胳膊,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那人身體略僵硬,試圖抽回自己的手臂,無奈花逸抱得緊,他喊了她,「梁姑娘……」
花逸猛然抬頭,聽出聲音不對勁,掀了他的面具,「怎麼是你?」
她怎麼忘了,他已經死了。
路回頭從她手上奪回面具,匆忙戴回面上,「肖護法找你。」
順著路回頭的目光,花逸轉身,肖承正站在巷子口,抱著劍面色陰鬱,看向梁花逸的目光跟仇人似的。
花逸覺得他很有可能隨時都會抽刀殺了自己,她卻沒有防備,欠了人命終究是要還的。
肖承卻沒出手,臉色冷冷,道:「我有話跟你說。」
肖承來找她也沒別的事,只是希望梁花逸不要把滕風遠的死訊傳出去,偌大的穿雲教若忽然沒了教主,其他門派必然會趁勢收割穿雲教的地盤。
花逸是知道這個道理的,是以連秋星河都不曾說起,點頭應著,目光卻落在不遠處的路回頭身上,愣愣地看著,兩人身材相似,戴上面具遠看的話還真讓人辨不出來,不過若是細看,下巴的線條仍舊不一樣。
她問路回頭:「你就是他的替身?」
路回頭點頭。
花逸看著他,「你為什麼叫回頭呢?誰給你取的名字?」
「我娘取的。」路回頭回答她,「她說人有時候不能一個勁朝前走,偶爾要回頭看一□後的人。」
花逸唇邊扯出若有似無的笑,「你娘真有先見之明。」
她又看向肖承,「肖護法,你一直按著刀,想殺我就動手。」
「他都用他的命來讓你活著,我又何必殺你?」肖承到底不待見花逸,轉過身,「大概是他上輩子欠你的。」
肖承走之前留了一句話,「我讓人送了些東西到你住處,應該是尊主想給你的。」
那是兩口大箱子,打開一看,裡面全是整整齊齊的小木盒,木盒上面有精緻的雕花,花逸隨便拿起一個打開盒蓋,盒內一隻做工精細的步搖躺在綢布上,寶石打磨得熠熠生輝,金絲沒有半分接線痕跡,美得讓人窒息。
放下這個盒子,拿起另一個,裡面是極樂鳥形狀的金釵,富麗堂皇展翅欲飛;
花逸把盒子一個一個打開,全部是女人的髮簪頭花,光艷奪目,件件珍品,她忽然想起滕風遠的話——你那些長髮被削掉的時候我好難過,就像削掉的是我的肉一樣。
那這算是彌補嗎?
她真的忘了頭髮被削掉的事情,反正它們都是沒有感覺的東西,削掉了還會長起來。
有人進了前廳,叫嚷起來,「哎呀,梁花逸,你怎麼買這些東西?」
他說著拿起一個盒子打開,真準備把裡面的頭髮拿出來看,花逸搶過來,「不許碰我的東西。」
秋星河不屑,「你有錢也不能這麼敗家啊?」
花逸不理他,把東西放箱子裡,讓人把箱子抬回臥室,秋星河還在叫喚:「有錢了不起啊?敗家子也沒你能敗……」
花逸心裡煩,在屋裡呆不下去,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閒逛,踏過一塊塊的青石板,她不買東西,也不看熱鬧,腳不停歇,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
斜陽西沉時她路過某家大戶,聽到一陣琴聲從院中傳來,那調子很熟悉,悠揚婉轉,她想聽得更清楚,飛身越過高高的院牆,進了別人的後院。
琴聲從一幢小樓傳來,彈琴的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他的琴藝極好,勾滑彈抹流暢自如,旁邊的一圈觀眾全都沉浸在他的琴聲中,竟然沒人發現有陌生人進了院子。
直到曲子結束,有個丫環準備出院子去拿東西時才發現了花逸,「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她這一叫其他人的目光才看了過來,花逸道:「我聽到琴聲,覺得很好聽忍不住就進來了。」
院子裡的人都是文雅之人,倒也不追究,反倒恭維那老者琴藝卓絕,引得美女入院中。
老者笑呵呵應著,過來問花逸:「姑娘似乎很喜歡這曲子。」
「嗯,」花逸點頭,眼睫半垂,「這是我頭一回把它完整聽完。」
老者疑惑,「這首曲子的曲譜是老朽年初在梟陽派做客,無意中發現的一張舊曲譜,不知何人所作,老夫請教過梟陽派的聶掌門,聶掌門也說不知。此前從未聽人彈過,姑娘竟然聽過?」
「聽過,」花逸答道,她聽過很多回,但從沒有認真聽完過,總是聽到一半就會打瞌睡,花逸忽然想起若干年前滕風遠跟她說,他給她寫了一首曲子,應該就是這一首,花逸問:「這曲子叫什麼名字?」
老者覺得花逸的話前後矛盾,她既然聽過,卻不知道名字,但他仍舊回答她:「這是首表達愛意的曲子,曲名《花間逸》。」
花逸愣愣,花間逸,原來是曲名,他每晚都彈給她聽,可他就是不說,她這種沒有音樂細胞的人,怎麼聽得出來呢?如今她聽出來了,可是已經沒有人再彈給她聽。
她想她是不愛他的,看著他,完全沒有從前面對司空騫時心跳加速的激動,拉著他的手,就像左手拉右手一樣沒有感覺,他死了,花逸沒有痛得摧心裂肺,沒有哭得要死要活,她只是覺得很失落,那只牽著她的手沒有了,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像他一樣愛她。
他到底是贏了,他走了,花逸以後還可以好好地面對人生,不會像女鑄劍師一樣陷入情感的沼澤回不了頭,最後鬱鬱而終,她會重整心情開開心心地過下半輩子,可她知道,她再也忘不掉他。
原來一切都在他的估算之中。
花逸飛奔一樣奔出了布火城,斜陽的餘光穿過樹梢,柔柔地落在花逸的頭上。而她腳步如風,就像那樣她拉著他的手逃命一樣,高山矮樹如快進的電影一般掠過。
花逸跑到了山頂,龐大的紅日斜掛在天空中,西邊的雲像是著了火,遠處樹濤在晚風中層層湧起,她放聲大喊:「呆子——」
群山回音錯落,她喊道:「你永遠都是一個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