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不能用武力解決的問題,才是大問題

  繞過水榭居,外面亦有亭台,此時大部分人都在裡面酣暢痛飲,外面只有零星幾個小廝往來。地面上還有積雪,踩下去便能聽到咯吱吱的雪聲。葉榆被冷風一吹,方才的濃重酒意散去了幾分,他向前看去,只見楚重華在前方小築亭台上負手而立,顯然是在等他過去。葉榆饒有興致的往前走了兩步,堪堪停在他身後一丈遠的距離。

  這個距離,進可攻,退可守。

  顯然楚家的少東家跟自家那個一味蠻橫的弟弟不同,人家明顯段位更高,不屑於用武力決絕問題。儘管在葉榆看來,能用武力解決的問題那就不是問題,不能用武力解決的問題才更加麻煩。但看著楚重華笑的一臉和煦,眼底卻冷若冰霜的模樣,葉榆也不禁有些興致想要聽聽楚重華會說些什麼。

  楚重華伸手遙遙一指,道:「你看那處可好?」這回,他不曾再喚妹婿。

  葉榆站定,朝他指的那處看去只見對面不遠處是一方亭台,下面是深深淺淺的奇石相疊,上面深厚不一的覆著積雪。青木柱子八角亭,飛簷上綴著古樸的瓦鈴。亭周種著白梅,花開簇簇似與那積雪相應,渾然一體。而亭下的湖水,似乎也被映上了雪色。遠遠望去一片無暇,暗香襲襲。

  不等葉榆說話,楚重華又道:「雪香雲蔚亭,那四周梅花名為殘雪照影梅,梅開百花之先,獨天下而春。我最是喜歡。」

  楚重華的聲音不大,和在寒風中有種縹緲之感,像是再跟葉榆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他的視線一直落在那雪香雲蔚亭上不曾挪動過半分,神色中有種說不出的繾綣之感,像是在追溯懷念什麼。

  葉榆並不言語,他知道楚重華不會只是拉他出來賞梅而已,有些該說的話終歸要說,有些該攤的牌也會被攤開。

  「這雪香雲蔚亭是薇兒為我所畫,那殘雪照影梅也是我與她親手所植。第一年裡不過是光禿禿的枝椏,第二年的時候就已經影映如雪了。第三、第四、第五,年年如此,如今亦是。」

  「她乖巧,亦有幾分調皮狡黠,她溫婉,卻是比誰都固執剛烈。分明是女兒家習得琴棋書畫,卻偷偷在枕頭下面藏了個小算盤,嘴上說著要認真學女紅廚藝,轉眼又跑去描繪園林之景。這樣的小丫頭,有時候讓誰都捉摸不透。」

  楚重華毫無顧忌的自顧自說著,神色中越發溫柔。

  「她本該是明珠於掌心相護,又怎能落於齟齬宅門間被輕易踐踏。」楚重華神色一轉,眼中冰冷更甚。

  葉榆半晌才懶懶抬了抬眼皮子,彎唇一笑:「表哥多慮了,問薇是明珠,也該於我手心相護,我自然不會讓她被他人輕易踐踏。否則我這個做丈夫的,豈不是連一個做哥哥的都不如了?至於那些什麼亭啊,什麼梅啊的……」他一雙桃花眼宛如月牙,指點遙遙一點向楚重華心口處,輕聲道:「要麼就爛在心底,要麼就奉於心頭,莫要再胡言亂語了。」

  楚重華眸中滿是凌厲,壓抑許久的不甘與憤怒頃刻間湧上心頭。半晌他才闔上雙眼,攏在袖中的手指捏的發白,冷聲道:「你方才之言可是真心?」

  葉榆收斂了散漫神色,語氣中是不容置否的肯定:「自然真心。」

  許久,楚重華復睜開眸子,眼底的怒意已被掩蓋,又是一副風光霽月之色。香雪雲蔚亭還在,殘雪照影梅也一如往昔,可那個跟在他身後的小姑娘已然嫁作他人婦了。他又能如何,他還能如何?

  葉榆輕嘆一聲道:「你這樣直言,可曾有為問薇想過。」

  楚重華輕笑:「為商多年,別的不說看人的本事還是有的。你自然不會遷怒於她,亦不會將這些話說與別人。若非如此,我根本不用同你說這些,你也沒有資格聽。」

  葉榆覺得自己算是佔了大便宜,從他來的那一刻陸問薇就已經是他的妻子了,若非如此,以楚重華這等心性又怎麼可能善罷甘休。即便如此,葉榆依然不能從對方眼中找出一分一毫的退縮之意。

  如此也好,天下便宜也不能盡讓他佔去才是,若是楚重華肯罷休,那最好不過。若是不肯罷休,他也奉陪到底。左右那名為他妻的人,他要定了。

  誰都勿作他想。

  葉榆懶散的抬了抬手,轉而想要再度往屋中去,這天寒地凍的,他暫時還沒有能跟情敵一起賞梅的心胸。

  孟子玉見兩人不在,便尋了出來,順著水上迴廊而去,正看到兩人在亭中相談。他向兩人走去,正巧碰見葉榆往回走。相隔幾步遠的距離,葉榆笑著招呼道:「外面天氣甚冷,孟大人做何事要出來?」

  孟子玉這時候才發現身上的披風還丟在屋中,忘記穿出來,被葉榆這般一點,倒真是感覺寒風瑟瑟了。

  葉榆走近道:「表哥在那處賞梅,孟大人可是要尋他說話?我回去讓小廝將大人披風拿來,稍做抵禦也好。」

  孟子玉微微頷首,對葉榆道:「裡面悶熱,出來透透氣也好,既是賞梅,又怎能獨留重華一人,葉公子不一起?」

  葉榆本不想在外面停留,但孟子玉既然開口相邀,若是直言拒絕怕有拂了人一番心意之嫌。略一思量,葉榆點頭應道:「也好,正巧方才跟孟大人喝的不夠盡興,若是孟大人有興致,你我表哥三人賞梅飲酒倒也是件趣事。」葉榆表示他並非想如此狗腿,奈何老婆的意思總是有些含糊不透,他能猜得到大概,卻總是有那麼兩分想不清楚。一如他能夠明白陸問薇似想要與孟子玉交好,卻不能明白為何一定要與一個翰林院的侍讀交好。他低不可聞的輕嘆,恐怕只等稍後再去細作相問了。

  葉榆左右看了一圈,見前面不遠處有一青衫小廝,便招手命他過來。既然有梅無酒便想要尋個人去取酒才是,順便把孟子玉的披風拿來才好,若是凍得嗖嗖的,還怎麼有心情賞梅。

  那小廝原本正垂頭趕路,見前面有人朝他招手,定睛一看不正是大姑爺麼。他哪裡敢怠慢,忙快步上前去,然而因前兩天落了雪,此時地上積雪被踩實,正是滑腳的時候。那小廝一急之下,只覺得身形忽然不穩當,猛地朝一旁栽去。此時正在那水榭延廊外,那小廝摔倒之後堪堪向湖中砸去。寒冬臘月裡,湖面上還覆著一層薄冰,青衫小廝掉入冰湖中,濺起的水花傳來一聲悶響。

  葉榆鬱悶了,這好好的他一招手,那小廝怎麼就給嚇得掉湖裡去了。

  孟子玉顯然也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回頭一看,心下也是一驚。只見一個活生生的人落於湖中,想要開口喚人來,卻見四處並無他人,盡數都在那水榭閣中醉飲正酣。不待他回過神來,便聽聞又是一聲悶響,湖邊只餘一襲惹眼的華貴紅衣大氅落在地上。

  滴水成冰的天氣湖中自是透骨奇寒,隆冬衣衫本就厚實浸了水後沉悶的像是套了千斤重的鐵甲般負贅。葉榆一手抓住那小廝,往湖面上浮去,可那小廝已經完全懵了,見有人相救下意識纏住來人,就像是死死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葉榆心下一凜,嗆入幾口刺骨冰水,趕忙手下用力擊於小廝後頸之處,方才使其徹底昏迷過去。

  楚重華原本心中五味雜陳,在亭中一時難以平息,忽覺身後後異動方往後面看去。只看到剛剛還跟他唇槍舌劍之人,卻縱身躍入寒潭之中。楚重華也是一驚,忙前向而去,此時已經有人陸續開始往這出趕來。孟子玉一邊眉頭緊皺,死死望著湖中,一邊喚人尋繩索之物。

  忽然間水聲四響,有人從湖中而出,正是葉榆!而葉榆臂間所錮的是方才那個落水的青衫小廝。

  得了消息後又有家丁跳下去接應葉榆,而水榭閣中的人也都被驚動了,紛紛往這裡趕來。沒過多時,葉榆只覺得在力竭之前,有人將他手上那小廝拎了出去,而眼前岸上已是有人衝他伸出手相助。

  葉榆也顧不得那麼多,將手遞了出去。猛地一沉,終於擺脫了湖水幾乎滲入骨髓般的寒意。

  孟子玉神色微凝,抬手將葉榆落下的大氅重新披於他身上。

  陸啟之原本跟人飲酒已經半醉半醒間,忽聞有小廝一路急忙大呼不好,他微皺眉相問何事。那小廝斷斷續續,半晌才說清楚原是葉家那大公子,自家女婿落於湖中了。這一消息讓陸啟之瞬間酒醒了,急忙趕到外面。只見侄兒伸出手去,從湖中拉上來的人,不是葉榆又是何人。

  此時葉榆雙眸垂下,臉上慘白如紙,唇色變得青紫,他一手籠著大氅,一手抵在肺部,方才因那小廝無序掙扎使得兩人在水中耗費了些時候。湖水嗆入肺裡,引得他不住咳嗽。耳邊轟鳴陣陣,一時也聽不清楚四周噪雜之聲在說些什麼。

  陸啟之出了一頭冷汗,趕忙上前去:「這……怎麼回事?」再差勁的女婿也是女婿,若是在陸家有個三長兩短,要陸問薇該如何自處?陸啟之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親生閨女,隨即招過一旁的人道:「還愣著做什麼!快去請郎中來!」這沉聲一吼,讓周圍手忙腳亂的僕役們猛地回過神來,按陸啟之吩咐而去。

  「咳……沒事……」葉榆半晌才緩過勁來,撐著站起了身。掃了一圈才越過重重人群,看到那落水小廝毫無動靜的躺在地上。他有些頭疼的撐了撐額角往那小廝處去,俯身探了探落水小廝的鼻息。好在雖鼻息微弱,但人還是活著的。「把人送水榭裡,命人把炭火燒旺些。」葉榆說話的時候能清晰的聽到自己上下牙猛磕的顫慄。

  眾人皆紛紛忙了起來,炭火盆子一時間堆積於一處,將整個水榭閣中悶了個密不透風。

  風信閣上,氣氛正好,因都是女眷自然不會跟水榭處一樣喝的酩酊大醉。大家時時談笑,倒也算是融洽。陸問薇言辭甚少,若是有人來搭話,便含笑聽著,偶爾回應一句。眼睛不由得想要往窗墉那看去,只是窗子緊閉著,除了上面的紫霧繪蘭的軟煙羅窗紗外,再無他物。

  忽然間玉瓊急匆匆的跑了上來,上氣不接下氣的疾步到陸問薇面前,險些撞翻了桌案上的果盤子。

  陸問薇抬手扶了她一下,嗔怪道:「好端端的跑什麼,像什麼話。」

  玉瓊跑的額上覆著層薄汗,手腳忙亂的指著外面,氣喘吁吁道:「姑娘,外面出事了!姑,姑爺他落水,快,快要不行了!」

  眾人皆驚,剎那間全部止了聲音。這使得那茶盞落在地上的脆響格外清晰,清晰的像是砸在心頭上一般,剎那間摔得粉碎。待眾人回過神的時候,只見紅衣一晃奪門而出。

  要不怎麼說說流言是不可信的,距離水榭最近的銀杏苑中地龍燒的熱騰騰的,四角都擺上了銀炭盆子,門窗緊闔,一如暖春。葉榆已經將濕掉的衣服全部換了下來,此時只著雪色裡衣,外面圍著厚厚的狐裘大氅,仰躺在床榻上擁著錦被閉目養神。雖然臉色依然有些蒼白,但已經不再顫慄不已,神情也漸漸舒緩過來。

  要他來說其實算不得什麼事,若是擱上輩子那身子骨,別說下水撈個人,就算在裡頭游個兩三圈都不是問題。只是可惜葉榆覺得眼下這幅身子似乎跟水有些犯沖,從來的時候便是落了水,不足一年又再次跟水結下不解之緣,三番兩次就有些受不住了。正待迷迷糊糊將睡未睡之際,忽然聽得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帶了一抹門外的寒意,拂過他的臉上。

  陸問薇此時說不出心頭是何滋味,只是剎那間頭腦中有短暫的空白,耳畔只聽得有人提了句銀杏苑,腳步就不由自主的往這邊跑來。心口處跳的很快,又像是被高高懸起。眼前心間除了那一閃而逝的朱紅身影,再無其他。

  她剛剛踏入銀杏苑就撞上了楚重華,胳膊猛的被拉住,迫使她不得不止了腳步,有些怔怔的看著他。

  楚重華眉頭微皺:「薇兒……」

  陸問薇被他這一聲輕喚回過神來,復而反握住楚重華的手腕,急聲道:「表哥!他人呢!」

  楚重華自然知道陸問薇口中的他所指是誰,眉頭便皺的更緊,臉上的神色漸漸變得難看,轉而漫上幾分道不明的哀意。這讓陸問薇心頭咯登一下,原本高懸的心瞬間涼透。她有些失神的推開楚重華,跌跌撞撞往裡面走去。

  看著陸問薇的背影,楚重華半晌浮起一絲苦笑。薇兒這般緊張的模樣……所以,到底還是他一廂情願了麼?

  有了玉瓊跟楚重華的鋪墊在先,當陸問薇看到悄然無息躺在那裡的葉榆時,就像是琴弦終於被扯斷,腦袋裡轟鳴一聲,渾身的力氣被抽光殆盡。雙腿一軟,險些跌坐於地。

  之所以是險些,是因為那雙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將她拉了起來,攬入懷中。就這樣猝不及防的撞上了一堵胸膛,跌入了一個懷抱。陸問薇的猛地睜大了眼睛,這個懷抱還是溫暖的,甚至於有些熱,惹得她鼻尖一酸,將頭死死埋入其中。葉榆輕嘆一聲,把懷中人摟的更緊了些,手心輕撫過她的後頸的長髮。

  此時陸啟之站在屏風外遙遙望向裡面,許久才微微閉了閉眼睛,轉身出去,輕闔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