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當年為夫也是風一樣的少年

  陸府,墨蘭苑。

  推開書房的門,入目可見的是一方長長的烏木桌案,案上擺著銀色的鏤空燭台,燃著冉冉燭火,就連空氣中似乎都漂浮著一股蠟香。桌案上一次依次擺著筆墨紙硯,十分規整。除此之外,還有厚厚的賬目簿和一方墨石算盤,陸問薇至此都還記得那算盤撥動起來宛如磐石相擊的渾厚聲音。那聲音伴著她成長,像是小時候最美妙的歌謠,帶著數不清的回憶。

  桌案前坐著的是陸家的家主,陸啟之。今日裡是陸啟之的壽辰,早上的時候邵氏特意尋了新裁製的錦緞蜀繡袍子給他穿上,頭髮盡數用玉簪束起,腰間綴著美玉,便是下頜的鬍鬚都梳理的整整齊齊。已是不惑之年的他,看起來依舊有一番儒雅風流的模樣。只一眼看去,便能感受到其溫和如玉的氣質。倒真是不像個商人,反而似一個夫子一般。

  可惜歲月依舊一天天的從指縫間流逝,記憶中原本俊雅的容顏已經不復從前,而那滿頭烏髮中也悄然摻進了幾根銀絲。這讓陸問薇有種莫名的哀傷,想到上一世匆匆命斷,最終留下父親獨自悲切不已,自責感便湧上了心頭。

  陸啟之被推門聲驚動,向門外看去,見是陸問薇,轉而換上一副慈愛之色:「薇兒過來了。」

  陸問薇將心底翻騰的情緒壓下,含笑應道:「父親。」

  陸啟之招手示意女兒過來,陸問薇走上前去,搬了個秀墩子坐在父親身旁,像小時候一樣將頭擱在父親膝上。

  「阿耶,薇兒好想你。」陸問薇語氣中有幾分撒嬌意味,聽起來倒是有些悶悶的,帶著鼻音。

  陸啟之一怔,並沒有想到女兒會一如小時候般伏在他膝頭,喚他阿耶。不知從何時開始,女兒漸漸長大了,變得溫婉賢淑,像個真正的大家閨秀一樣。那個調皮的每天想著逃出去玩,被抓到後耍賴趴在自己膝上不起來,大呼阿耶壞人的小丫頭似乎早就已經成為了回憶中溫軟的歲月裡的一頁。

  陸啟之心軟如水,抬手像從往那般摸了摸女兒柔軟的長髮:「薇兒,你可是覺得委屈?」若非如此,又怎會在他面前再度露出這幅神色來。

  陸問薇鼻端一酸,是,她是有些委屈。為那個已經死掉的,不復存在的一生而委屈。為那些不曾言說出口,所受到的屈辱而委屈。為了風雨交加的詭譎之夜,滿室的腥甜鮮血而委屈。只是那些終歸還是過去了,那些委屈,她不願也不會再受。

  陸啟之見女兒久久不曾答話,輕嘆一聲道:「自你母親去後,阿耶對你多有虧欠。」

  陸問薇搖頭:「不曾,薇兒知道阿耶心裡頭是疼愛我的。」如此,便好。

  陸啟之神色中慈愛更甚,忽然似想到什麼,對陸問薇道:「薇兒怎麼過來了,葉榆他還好?」

  陸問薇輕輕點頭:「女兒看他喝了藥睡下了,便來找阿耶的。」

  陸啟之應了聲,思量一會道:「薇兒,有些事或許你要比阿耶更加清楚,今日裡再見葉榆,忽覺與從往不同。別的不說,他能捨身於這等寒冬之際跳入湖中救阿九,足可見他本性不壞。」想到這麼年來,葉榆各種糜爛生活作風的傳聞,再想到今日裡幾經打聽確實無誤的救人之事。陸啟之一時間也有些糾結萬分,可到底他還是選擇勸慰女兒一句。

  陸問薇輕聲應道:「阿耶,他……很好。」

  陸啟之一怔,也分不出女兒話中真假。究竟是真的認為那樣的夫君合心,還是同樣為了讓他心裡安生。

  陸問薇抬頭認真對陸啟之道:「阿耶不用擔心女兒,夫君待我很好。」

  陸啟之想到今日裡在銀杏苑看到的一幕,心底也略略平息,只盼著真如女兒所言。若是浪子回頭,那就再好不過。

  「父親,我有一事相求。」陸問薇忽然正色道。

  陸啟之搖頭道:「薇兒,你且說就是。」

  陸問薇咬了咬下唇,眉心也隨即微微蹙起,起身附在陸啟之耳畔,壓低了聲音絮絮耳語了一番。

  不過片刻間,陸啟之神色多有變換。先是不解,雖然略有薄怒,之後便是震驚,直到最後才歸於平靜。

  陸問薇起身,神色中略有嚴肅:「父親可信女兒所言?」

  陸啟之頷首:「你是我的女兒,不信你阿耶還能信誰?這事你且放手去做吧。」

  陸問薇神色多有動容,鄭重的點了點頭。

  ※※※※※※

  孟子玉走在自家府邸的時候,這才通過深切的對比感受到自己的這裡簡陋。從往他並不在意這個,公務繁忙下眼中哪裡還映的上景色,往來匆匆,府邸只要乾淨整潔就好。可想到自己那先生最是喜歡賞些園景在小酌兩杯,深覺這些年來,對身旁之人多有忽略,實是不該。想到那陸園絕妙之景,竟是出於閨閣女子之手,驚訝之餘不免了多了幾分好奇,這夫婦兩人,倒真是有些意思。

  「大人回來了!」一小廝忙迎了上去。

  孟子玉抬腳邁入廳堂上,抬手將披風解了下來,遞給那小廝,邊往裡面走邊問道:「方先生在哪?」

  那小廝回道:「大人,方先生在裡頭呢!」

  孟子玉點頭,越過廳堂,繼續往裡面走。不多時便到了最裡頭的屋子,這裡比外面更叫溫暖,完全沾染不上外面的半分寒意。繞過一張巨大的四季屏風,只見後面的炕上盤膝對坐著兩人。炕桌上擺著一個鍋子,裡面正燜煮著什麼,四周擱著蔬果肉片,原是在吃涮肉暖鍋,便是連空氣裡也帶著陣陣暖融融的香味。

  孟子玉將外袍也脫下遞給一旁的小廝,抬手命他下去。這才兩步上前來,對著其中一人恭敬一禮道:「不知五殿下來,多有怠慢還請殿下恕罪。」

  孟子玉口中的五殿下正是當朝的五皇子,只見如今五殿下一身常服,隨意盤坐在炕上,神態裡一片溫和。他伸手扶了把孟子玉,笑著道:「恕什麼罪,子玉你怎麼總是這般,我不過是即興串個門而已。方先生可要比你鬆快多了,要請我留下吃頓鍋子,正巧這暖鍋剛開,你來的正好。」

  孟子玉起身,褪了鞋襪,倒也不過分拘謹,同方先生和五皇子一般盤膝坐下道:「殿下來多久了?」

  五皇子略一抬手道:「莫喚殿下,喚聲五爺就行。我來的可是有一會了,怎麼?那陸家的酒席就這般好,竟是讓我們孟侍讀流連到這個時辰。」

  孟子玉正端著茶盞緩緩喝了口熱茶,見五皇子這般打趣,搖頭笑道:「陸家的酒席不見得是最好,不過倒的確是挺有意思。」

  方先生捋了捋自己的鬍子,微微眯起眼睛道:「哦?子玉可是見到那葉家的公子了?」

  方先生正是曾經白鷺書院中最有名的夫子方程,後來在教導孟子玉後與之感情深厚,多年相處下來,便辭了那白鷺書院之務,安心給自己心愛的學生做了個入幕之賓。孟子玉自然對這個恩師也是敬愛有加。

  聽到方先生這般詢問,孟子玉頷首道:「見過了,那葉家的大公子倒真是跟傳聞有很大出入。」

  五皇子聞言也跟著問道:「怎麼說?」

  孟子玉將今日在陸家的事一五一十的敘述一通,語畢引得三人皆是唏噓不已。那名聲狼藉的紈袴公子竟是有這等舉止胸懷,著實令人驚訝。這種先抑後揚的對比感,來的太強烈,竟是讓方先生跟五皇子兩人皆是連連搖頭感嘆。

  「五爺跟先生以為如何?」孟子玉問道。

  五皇子並不言語,方先生則開口道:「若是如子玉所言,那所謂的紈袴傳聞自然是真真假假,無需再信。而那紫毫筆一事,怕也不僅是湊巧而已了。」

  孟子玉點頭:「確實如此,我與葉榆相談甚久,他句句似有深意,怕是表麵糊涂心中澄明的。況且我是當著他的面將那紫毫筆再度贈給陸家主,他也不曾再提起。如此說來,確實是如先生先前之言。」

  方先生頷首:「子玉言之有理。」

  孟子玉微微皺眉道:「只是不知道這是葉榆之意,還是葉家的意思。」

  五皇子坐在一旁聽方先生跟孟子玉兩人往來詳談許久不曾開口說話,見孟子玉這般問,便回道:「葉弘是條見風使陀的老狐狸,此事必然不是他所授意的。」

  孟子玉道:「這般說來,便是葉榆自己的心思了。」

  五皇子點頭,將一片新鮮的羊肉丟進鍋中,看著上面升騰起的霧氣遮住三人不同的神色。

  「狐狸老了,用不了多久就折騰不起來了。小狐狸年輕,既有玲瓏心思,如此正好。」

  孟子玉隔著霧氣,只覺得五皇子的容貌變得影影綽綽不太真切。

  陸府,銀杏苑。

  葉榆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透了。他只覺得嗓子乾澀的難受,胸口處像是燃著一把火,灼的生疼。昏昏沉沉間,隔著窗子看到外面似漆黑一片,這才估摸了會兒眼下是什麼時候。

  陸問薇推門進來的時候,正巧看到葉榆剛醒來,她將身上的披風脫下,搓了搓手,在離床遠些的地方站了會。待身上的寒氣散去,這才湊去床前,抬手抵上葉榆額頭道:「怎麼就醒了,可是難受的厲害?」

  葉榆想說話,喉嚨裡乾澀的厲害,張了張嘴半晌才哼唧出一聲來。

  陸問薇見狀忙從一旁倒了溫水,半扶起葉榆將杯盞湊到他唇邊:「慢著些。」

  葉榆一口將那杯盞中的水喝了個底朝天,這才緩了勁過來,抬手扶了扶沉甸甸的頭,啞著嗓子道:「這是什麼時辰了?」

  陸問薇放下手中的杯子,重新扶著葉榆躺下,回道:「已經是二更天了。」

  葉榆眉頭皺起,有些疲乏的閉上眼睛,口中喃喃道:「這麼晚了,你方才去哪了?」

  陸問薇坐在床頭前,許久回道:「父親病了,我剛從那回來。」

  葉榆聞言一怔,隨即睜開眼睛,有些疑惑道:「怎麼回事?今日裡不是還好好的?怎麼會病了?」

  陸問薇垂眸道:「因喝了酒,出了身汗,結果到了晚上寒風一吹,竟是暈厥過去。父親這個年紀,病來如山倒,說病就病了。」

  葉榆聞言皺眉忙起身坐了起來:「這麼嚴重?可是有請郎中看過了?」

  陸問薇見他猛地坐起,嚇了一跳,伸手按住他的肩頭道:「你且慢些……父親那裡已經尋郎中看過了,說是最近積勞成病,今日裡這樣一熱一冷,酒水一激,這才病成那副模樣。雖然病的厲害,倒也不傷根基,只是要臥床靜養些時日了。」

  葉榆聽陸問薇這樣說,才稍稍放下心來。待看到陸問薇臉上難掩的疲乏之色,不禁心疼道:「岳父沒事就好,你也莫要心急了。今日你這忙前忙後,卻也沒有消停半分,這麼晚了也不歇著,當心自己病倒。」

  陸問薇苦笑搖頭道:「我無事,倒是有件事要同你說。」

  葉榆頷首道:「什麼事?」

  陸問薇道:「我家中無兄弟姐妹,眼下父親病倒,二娘身懷六甲行動又不便,家中大小適宜無人操持。所以我想留下了一段時日,待父親病好了之後再回去,夫君看可行?」

  葉榆點頭,啞著嗓子道:「原是該如此,自然可以。」

  陸問薇見葉榆應下,又道:「夫君下午一直睡著,我就做主差人往家中送了口信,說今日裡就住下了。待明日夫君再回去靜養著可好?」

  葉榆只覺得昏沉的厲害,聽到陸問薇的話下意識剛想要點頭,忽然似想到什麼,問道:「你那表哥可是住在陸家?」

  陸問薇對葉榆忽然提起楚重華略有疑惑,但仍是回道:「是,表哥要在上京待上一段時日,自然是住在這。」

  葉榆原本混沌的思緒忽然清醒了許多:「夫人莫不是想我一人回去?」

  不待陸問薇答話,他便扶著額頭繼續懨懨道:「頭昏的厲害,怕是經不住折騰了,若是這般回去豈不是身邊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到時候一人孤苦伶仃的窩在屋中,連水都喝不上一口……如何是好。」

  陸問薇唇角抽了抽,面無表情的看著某個明顯燒壞了腦子的人。

  葉榆鬆開搭在額頭上的手,扯住陸問薇的手腕道:「你也說了家中大小事務無人操持,眼下岳父大人病了,我又怎麼能獨善其身,自然是要跟夫人一起在岳父大人身旁侍藥。」

  陸問薇嘆了口氣道:「你先把自己養好就是了。」

  葉榆迷迷糊糊的扯住陸問薇袖口:「明天就好了,當年為夫也是風一樣的少年……這點小病,不在話下……」

  陸問薇:……

  窗外明月皎皎,屋中燭火影影綽綽,陸問薇忽然萌生一種如釋重負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