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帳本

  葉榆明顯高估了自己恢復能力,哪怕印象中自己一直是個風一樣的少年也沒用,在這寒風瑟瑟的日子,他不得不昏昏沉沉一天接一天,反反覆覆起燒讓他自己都有些擔心會不會燒成肺炎或是燒壞腦子之類的。畢竟眼下的醫療條件,他不敢保證這種看似不大的病,是否會要了命。

  不過好在六七日之後情況便好轉起來,雖然整個人清瘦了一圈,但到底精神一天好過一天了,這讓陸問薇明顯鬆了口氣。其間葉榆總是挑精神好些的時候去岳父大人那刷刷好感度,畢竟作為一場壽宴下來出現的兩個病號,葉榆覺得至少他與岳父大人也在某種意義上有些惺惺相惜之感才對。

  去探望過兩三次之後,葉榆便發現這病來如山倒的岳父大人似乎狀態並不壞,雖然日日臥床面色略有幾分蒼白,但精神卻是不錯的。這讓葉榆稍稍放心下來,也勸慰了陸問薇幾句莫要太過擔心。好在陸問薇似乎並無太過緊張,只是應下後,父親丈夫兩邊跑,兼帶著忙務陸家大小適宜,一番操勞氣色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葉榆有些心疼,勸了她幾齣,每回陸問薇都是乖乖應下,轉眼又忙得足不沾地了。葉榆乾脆一咬牙也不養病了,陸問薇盤點盈虧,他就在一旁為她疏離賬目。陸問薇若是奮筆疾書,他便在一旁點燈研墨。顯然陸問薇對這種紅袖添香的方式沒有半分愉悅感,為了讓葉榆安心,便乾脆把桌案搬到了銀杏苑的廂房裡。如此一來,她既可以安心辦公,而葉榆也可以在一旁安心養病了。對這種模式,葉榆表示勉強可以接受。

  銀杏苑的廂房,三扇松柏梅蘭紋屏風後面是一張彭牙四方桌,上面擺著一隻小巧玲瓏的鑲紅石熏爐,冉冉清香而起。此香亦有安神之效,聞之使得身心都舒緩不少。故而便是不喜在屋中燃香料的葉榆,也不曾心生牴觸。

  葉榆百無聊賴的斜倚在梨木雕花大床上,單手支於耳側,雪色裡衣鬆鬆垮垮露出明顯的鎖骨和大半白皙胸膛,潑墨般的長髮披散迤邐於床榻之上,端是一副風光無限的旖旎之色。

  可惜……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賬本。

  葉榆眼神一直流連於端坐在對面書案前,一心一意查看忙務賬目的陸問薇,忍不住第三次深深嘆了口氣。

  大概是這次嘆氣聲太大了些,引得陸問薇從賬目中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道:「可是身子不舒服?」

  葉榆那雙桃花眼微轉,抬手懨懨抵上額角,沉默不語。

  陸問薇神色略有擔憂的起身到床前,坐在一側蹙眉問道:「又起了熱?」說著抬手去試他額上溫度,不過剛伸出手去便被捉了個正著。待在對上那雙宛如月牙的桃花眼,便也會意了三分。

  「總是低頭盯那賬目眼睛不累?也總要看看別的什麼才好。」葉榆似笑非笑道。

  陸問薇半嗔了他一眼,要抽出手來,掙扎幾番顯然無效,便無奈道:「看些什麼?」

  葉榆眉梢微挑,眸色流轉,唇角揚起。儼然一副:看我看我看我的模樣。

  陸問薇輕笑出聲,上下打量了一番,拍了拍葉榆握在她腕上的手道:「要不,讓妾身撫琴給夫君聽?」

  葉榆想了想,發覺陸問薇一直對家中那個玉石算盤愛的深沉,倒真是沒有聽過她撫琴。他點頭道:「那也好。」言罷有些戀戀不捨的鬆開那皓腕,隨即往一旁的果盤上的香梨探去。只是還不待摸到那梨子,手背上啪的一聲被不輕不重敲打了一下。

  陸問薇正色道:「莫要吃這個,太涼。」

  葉榆只得悻悻的收回爪子……

  屋中窗墉前是一方古琴,上面蓋著金絲絨布,陸問薇抬手扯開上面的布後,指尖略微劃過琴弦,撩撥出泠泠琴音。瞬間就吸引了葉榆的目光,把那只能看不能吃的香梨給忘在了腦後。

  陸問薇挑裙坐下,白皙如玉的指尖宛如蘭花般輕攏慢捻,因許久不曾撫過琴,剛開始還有些生疏。沒過多時,便尋到了從往的感覺,越來越熟練了。十指翻飛間,有種說不出的鬆快之感,琴聲猶如冰泉乍破,猶如春筍破竹,猶如風拂原野。葉榆不知不覺也跟著沉醉其中,原本睜開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微闔,只覺此音當繞樑三日而不絕。陸問薇時而抬首沖葉榆微微一笑,只令他深感所謂雲髻飄蕭綠,花顏旖旎紅。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便是如此之景。

  葉榆眼映美人,耳繞琴音之時,忽而聽到令有一音相和。那似是笛聲,悠遠而縹緲,於陸問薇的琴音相輔相成,交織一處,似十分有默契。這使得葉榆凝眉,從榻上下來赤腳走於窗墉之前,抬手拉開了緊合的窗子,外面凜冽的寒風大作,猛地灌進屋中。驚的陸問薇指尖一頓,琴音消停。

  寒風揚起葉榆的頭髮,他微微凝眸往一處看去。那被白梅圍繞的亭子裡赫然站著一人。即便是相隔甚遠,也可窺其皎如玉樹的身姿。那不是別人,正是陸家的表少爺,楚家的少東家,楚重華。他手執玉笛,橫於唇側,笛聲如行雲流水,如鳴珮環。

  陸問薇顯然也看到了處於香雪雲蔚亭中的人,這才恍然道:「原是表哥,難怪那笛聲這般耳熟。」

  葉榆臉色一頓,抬手重新合上窗子似乎想將笛聲同風雪一起抵在窗外。

  陸問薇扯過他一邊袖口,蹙眉道:「臉色這般難堪,好端端的跑下來做什麼。」

  葉榆修長的五指大開,覆在陸問薇的古琴之上,輕輕壓住琴弦:「不想在聽了。」

  陸問薇若有所思的看了葉榆一眼:「為什麼?」

  葉榆面色微沉,拂袖重臥於榻上:「想睡覺了。」

  陸問薇湊過去,坐在他身側:「你才剛醒來不多時。」

  葉榆把臉半埋在錦被中:「又困了。」

  陸問薇看著他緊閉的眼睛上不停顫動的睫毛,忽然想用指尖撥弄兩下,不過還是被她忍了下來,替葉榆將被角掖好。

  「好,夫君先睡著,我去把剩餘的賬目清點完。」

  葉榆眼睛闔著,應了聲,轉而又道:「到了晚飯時候記得叫我……」

  陸問薇勾唇應下,似乎陸家的南邊廚子格外符合葉榆口味啊。

  倒是一頓不落下……

  耳畔笛聲依舊縹緲,聲聲落於陸問薇心頭,讓她撥動算盤的指尖一顫,轉而低不可聞的輕嘆一聲,繼續埋首於案牘之中。

  屋中門被推開,有丫鬟繞屏風而來,立於陸問薇身側福了一禮,正待要開口說話,卻對上陸問薇略有嚴厲之色的眼睛。本想道個安的丫鬟一驚,忙止住了聲音,不敢再開口。

  屋中的空氣裡瀰漫著安神香的味道,除了陸問薇翻動紙張的聲音外並無其他,這使得屋裡格外靜謐。陸問薇用眼神止了那丫鬟的話後方才起身,示意那丫鬟跟她出去。

  丫鬟被陸問薇那輕描淡寫的一個眼神掃過,只覺得腿腳發軟,不由自主的生了幾分膽怯,只得小心翼翼的跟在陸問薇身後。待餘光掃到一旁床幔後靜睡著的人影時,這才隱約明白。

  待到了外面的廳堂,陸問薇方才坐下,示意那丫鬟過來說話。

  陸問薇手中捧著玉玦剛剛奉上的茶,看了面前的丫鬟一眼。這丫鬟她認得,應是邵氏身邊的。

  「玉芝給姑娘見安。」身著水紅襖裙的丫鬟唯唯諾諾道。

  陸問薇略頷首道:「何事?」

  玉芝老實回道:「是夫人想讓姑娘過去說話,讓我來請姑娘。」

  陸問薇輕笑道:「回去告訴二娘,多安心注意自己身子就是,別的莫要亂想。父親那邊讓她也少去些,一則父親眼下需要靜養,二則她身子重了,可別過了病氣給孩子。我這邊手中事務良多,夫君這幾日精神不濟,等過些時候待抽出時間了,我在去她那陪她。可都記好了?」

  玉芝忙點頭應道:「是,是……奴婢記得了。」

  陸問薇略抬手:「記得就下去吧。」言罷也不再跟這丫鬟多言,轉而回了裡屋中。邵氏怕是坐不住了吧,一朝父親病倒,而她與葉榆都留在陸家,雖然內宅中饋還由邵氏操持,但陸家外賣的生意則被父親全部放權給了她。雖她是女兒家,但因葉榆也在這守著,難免會讓邵氏萬分不安。

  陸問薇忽然頓住腳步,問一旁的玉玦道:「今個兒什麼日子了?」

  玉玦回道:「回姑娘,今個兒已經是臘月十二。」

  陸問薇指尖掐算一番,半晌方緩緩攏回袖中。

  「葉家那邊如何?」陸問薇又問道。

  玉玦想了想小聲道:「聽玉蟬那丫頭昨個兒送來的信說,前幾日來倒也挺好,並無什麼不安穩。只是昨日裡葉大人那似乎發了火,也不知是因什麼緣故,不過眼下就連祥樂居那邊都是人人自危,一個個噤若寒蟬,生怕惹了葉大人不快。據說二公子不知道說錯了什麼話,被葉大人好一番訓斥,喝令在房中思過,就連三公子都不敢偷溜出門了。」說到這玉玦神色中略有憂慮道:「姑娘,葉家可是發生什麼事了?姑爺知道麼?」

  陸問薇抬手止了玉玦的話,壓低了聲音道:「無事,不用擔心。這些話也莫要說給別人聽,特別是夫君,先莫要讓他知道。」

  玉玦自然是點頭應下,只是神態裡焦色不減。若是按著玉蟬那丫頭的話來想,葉家必然是出了什麼大事。可姑娘眼下卻是要瞞著姑爺的意思了……

  陸問薇坐在桌案前,怔怔看著對面床榻上兀自睡得安穩的人有些出神。玉蟬性子活絡跳脫,討人喜歡,在葉家上下丫鬟堆裡得了不錯的好人緣。這些消息探聽下來自然不會錯。她雖記不得具體時日,不過算下來也正是這兩天了。葉家進給宮裡的那批藥材果然還是出了問題,她只要在耐心等候兩天,葉弘自然會找上門來。

  陸問薇低不可聞的嘆息一聲,指尖虛掠過葉榆的眉梢,看著眼前略有蒼白的臉,呢喃輕語道:「再等兩日就好,不會有事的……」

  良久她才起身,捧著桌案上收整好的賬目往外去,待過那桌案上三足鼎的蓮狀香爐時頓了頓,略遲疑下依舊是往裡面添了小捧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