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角聲響,中有鼓鳴陣陣,狩獵進入最激烈的時段。
前些日子已經是由侍衛將獵場的獵物哄趕著聚集於一處,縮小了狩獵的範圍,如今經過兩三日的追趕,許多獵物都已經疲乏到了極點,也正是皇帝帶著他眾多兒子和臣子們一舉獵得滿載歸的好時機。看著漫天旗幟飛揚,看著華興帝神采奕奕,不減當年,聽著耳畔鼓鳴聲聲。
這左牽黃,右擎蒼,萬人千騎的場景,倒是有幾分浩瀚之感。葉榆算是看明白,這完全就是玩個熱鬧,聲勢瞧著是足夠浩大,其實完全沒有什麼意思。把苑子裡的獵物趕在一處,然後讓這些皇家子弟們追著玩。追就算了,還追不上,射不著。
一群角鹿被追了好幾天,愣是跑死了幾隻,射的中的人不敢射,敢射的人射不中。葉榆作為陪跑,都心疼那幾隻鹿了,就不能給人家個痛快麼。
華興帝心情倒是不錯,他這幾日獵到了不少獵物,每獵到一回,群臣皆是往死裡稱讚。幾日下來,簡直可以寫上一本書,花式捧皇帝的一千零一種方法。
今天是集體圍獵的最後一日,那些已經跑的疲軟的鹿要在今日被一網打盡了。
華興帝全神貫注的搭箭拉弓,他頭上已經冒出了汗,胸口也深深起伏著,即便是努力壓制,身側的人也能聽到他有些粗的喘息。但他不願意停下,也不肯承認自己已經累了。英雄最怕遲暮,一個帝王亦是如此,一旦停下了,那就是服了老,向歲月低了頭。
金尾羽箭朝一隻麋鹿飛去,只見那羽箭掩著麋鹿的角斜擦而去,淹沒在一旁的草叢中。麋鹿受了驚,撒開蹄子朝密林中跑去,看著茂盛的密林,若是讓它跑了,怕是再也追不著了。
華興帝眉頭緊皺,手上快速又抽出一隻羽箭,策馬向前追去,仍舊是搭箭彎弓,瞄準了那跑的疾快的麋鹿。只聽得手下一鬆,先後兩支羽箭幾乎同時飛馳而去。
那麋鹿一個跟頭向地上栽倒,抽搐幾下不做動彈了,眾人一聲高喝,私下歡呼皆起。拍馬屁大隊,立刻簇擁上,開始了新一輪的瘋狂讚揚。華興帝心情不錯,眉頭舒展,臉上笑容大開,抬手命人道:「去把那麋鹿抬過來。」
有侍衛領命過去抬獵物,葉榆悄悄收了弓,落了兩步。正晃蕩著挽了一整天韁,已經發酸的手腕時,只覺得肩頭被人碰了碰。他抬頭看了一眼,竟然是陳仲彥。
葉榆忙一禮道:「大人。」
陳仲彥微微皺眉搖頭,壓低了聲音道:「你沒瞧見皇上是跟自己較勁,誰都不敢碰那獵物麼。」
葉榆抽了口涼氣,屈指比了個噤聲姿勢,小聲道:「大人,卑職有分寸……」葉榆沒有手賤的毛病,剛剛若是真的放過這只麋鹿恐怕這幾日都得在華興帝陰沉臉色中過低壓日子了。他既然出箭,自然有把握不讓自己挑大頭。
陳仲彥往前面華興帝那裡望去,只見侍衛將麋鹿抬了過去,華興帝臉上並無多餘神態。那麋鹿身上共中了兩箭,一支烏木翎羽箭射在麋鹿後腿上,潺潺鮮血從那小洞冒出,華興帝眼神深邃了幾分。目光上移,另一支金尾羽箭紮在麋鹿身上,造成了致命傷。
華興帝忽而大笑起來,眉眼間俱是得意,頷首道:「好!這烏木翎羽箭是誰射的?」
葉榆一怔,看了眼陳仲彥,只見對方衝他微微頷首。葉榆這才驅馬上前,在華興帝面前翻身下馬,挑衣一禮道:「稟皇上,翎羽箭是卑職所出。」
華興帝垂首看了眼,臉上笑意更盛,頷首道:「好好,原來是你,葉家的孩子。」說罷他又開口換道:「仲彥,就讓他在你身邊當差吧。」
陳仲彥大喜,忙上前應道:「是,皇上。」說罷給葉榆使了個眼色,葉榆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謝恩。
葉榆微微抬頭看到,五皇子雖然面上無笑,但眼神中也是一片讚許。至於一旁的九皇子原本笑眯眯的細長眼睛已然更彎了。直到眾人紛紛策馬而去時,陳仲彥這才笑著對葉榆道:「葉侍衛,恭喜了。」
葉榆依舊是滿心驚訝,這升職簡直不要太快。跟在陳仲彥身旁當差?那可就是一等侍衛了,多少宗室貴族子弟都不一定熬得來的殊榮。出風頭有風險,他射出那一箭的時候就知道,沒想到還真給他壓中了,得了這意想不到的收貨。
陳仲彥要時刻跟在皇帝左右,道過喜後就往前頭去了,葉榆也不敢落下,緊跟其後,心裡頭仍舊是琢磨著升職之事。從三等侍衛直接到一等侍衛,連跳兩級,這真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葉榆落在後頭,只聽得前面幾個騎衛小聲嘟囔著什麼。其中一人道:「瞧瞧人家就是命好,生一副好皮相,直接被提拔到高位。」
令有一人道:「呵,也就是這兩年消停了,前些年還是混家子,吊兒郎當的性子保不齊哪天就下來了。出什麼風頭……」
「背後嚼舌,有本事你們也射出一箭,不偏不倚中那麋鹿後蹄去。」一聲音打斷道。
葉榆抬頭向前望去,見開口說話的竟是程放。程放話音一落,無人再語,想要射中一隻麋鹿不難,他們都是陳仲彥挑出來的騎射一把好手,但敢射出一箭,且能把握自己只中麋鹿後腿,這就不僅僅是難了。葉榆不僅僅敢,還有這個本事,所以能得到提拔的是他,而非旁人。他所得到的,都非僥倖。即便是那些心裡發酸的人再怎麼不服,也都無法反駁。
程放說罷頭也沒回頭徑直往前頭去了,絲毫沒有要過來跟葉榆說兩句話的意思。
集體圍獵到今日為止結束,之後的三日就是各位皇子朝臣自己單獨狩獵的時間了,這也就到了各憑本事的時候。一般來說,都是皇子們各領兩三人去狩獵,葉榆這一支精編的騎射隊自然都是最搶手的。本以為往日來往密切的九皇子會帶他在身旁,誰料九皇子只是隨意挑選了兩名騎衛,並沒有要選葉榆的意思。
陳仲彥看在眼中,心下大喜,九皇子這是有意將葉榆留下了。陳仲彥忙命葉榆去華興帝身旁陪同狩獵,其中之意顯而易見。
葉榆攤開自己的手掌,白皙光潔的掌心前十幾年只握過盛滿美酒的夜光杯,這些日子以來因用弓箭太多,已經磨起了水泡,火辣辣地疼。他知道這是一個過程,等這些水泡磨破了,長出新痂,多磨幾回,就能生出薄繭,到時候就不疼了。於這官場之上,葉榆不知道自己今後會變成什麼模樣,或許終究會像眾人一樣,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那時候是否還能守住本心,想明白自己所求呢?葉榆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陸問薇的模樣,她燭火下的側顏靜謐而安好。霎時間茫然散盡,就像是迷霧裡永遠閃爍的燭光。其實所有的矛盾和委屈都是無需存在的,因為這世上總有不惜髒了自己雙手也要去守護的人。
他握緊了手上琢黑蛟烏木弓,策馬追隨那個老帝王而去。
※
夜色落在竹林間,投下疏影婆娑,有風拂過,枝葉相合的沙沙聲,縈繞耳畔。
行於碧海,只覺四下清冷。繞過竹林,是一方小院,院中四下種著不知名的野花,便是不進屋去,也能聞到有檀香從裡面傳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屋中正堂之上是一尊佛像,供桌上擺著一九鼎小香爐,昏黃的燭火搖曳,香爐中的貢香紅火忽明忽暗。
「誦了這麼久經書,怎麼就沒有讓你清心寡慾?」
說話的人一襲月白長袍,眉目猶如朗月,眼神卻帶著陰鷙,他逕自尋了椅子坐下,打量著跪在蒲團上的女子。
女子身著折枝玉蘭素緞衣裙,長髮半綰,她抬頭,彎唇一笑,即便面色蒼白仍有幾分楚楚動人之態,她起身,走到葉均男子身旁,素手微抬,倒了杯茶遞了過去:「我這裡只有清湯淡水,二公子可莫要嫌棄。」
葉均抬頭,看著女子唇角若有若無的笑意,伸手扣住她纖細的手腕,往身前一帶,茶盞晃動打濕了他的衣襟,他卻似沒有察覺般。
孟青瑤順勢偎依在葉均懷中,輕嘆一聲,喃喃道:「二公子,青瑤福薄,唯願為二公子排憂解難,再無二心。」
「好一個再無二心,若是無心,為何不青燈古佛好好修身養性?」葉均話雖薄涼,但指尖已經挑起懷中女子精巧的下巴,看著手中這巴掌大的小臉上,帶著半推半就的笑意。
孟青瑤抿唇道:「二公子難道不能明白青瑤此刻的感受麼?二公子這些日子以來,同我怕是差不多吧……」
葉均面色一沉,正待發作,只見孟青瑤伸手握住他的手,嬌喘微微,媚眼含愁,道:「公子莫惱,這些日子公子還不明白麼?瑤兒心裡頭是向著誰的?若是公子肯聽我一二,瑤兒心中甚是感激。若是公子不肯聽,只肖將瑤兒當做與之傾吐的人即可,這有何難?」
葉均神色緩和了些,道:「那你就說說看。」
孟青瑤語笑嫣然,附在他耳畔低語道:「二公子,是時候當放放您公子爺的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