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葉大人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

  時值冬至之日,太廟行薦黍之典,朝廷命宰執祀於圜丘。華興帝率眾臣祭祀,百官皆要去參加,葉榆受不得寒又被特令放了長假自不必去,在家看著往來僕役們往枝頭上掛燈籠。他在一旁偶爾指手畫腳一下,到底是自己家坐著不動都是舒坦的。

  陸問薇讓丫鬟們將新做的鞋襪都收納好後,起身先去暖閣裡看了眼睡得香甜的葉玹,隨後才從裡頭出來,打玉蟬手裡接過一隻五蝶捧壽的紫銅手爐,塞到葉榆手心裡。

  「今個兒是冬至節,咱們得往東府一趟。」陸問薇便說著邊替葉榆攏了攏衣領,待看他整個脖頸都埋入毛領中後,這才罷手。葉榆全身裹得嚴實,只露出一個腦袋來,白的是臉,黑的是眉眼,除此之外好像再無其他顏色了,像是一幅山水畫,沒了原先的綺麗,卻帶了幾許清清淡淡的疏離韻味。

  這樣想著陸問薇忍不住將手合在他臉側,感受到手下的微涼,不由得揉了揉,想搓的暖些。葉榆見她這幅模樣,不禁彎了彎眼睛,樂不可支道:「玩什麼呢,走吧夫人。」

  陸問薇正待悻悻放下手去,卻被葉榆捉了回去,攏在手心裡一道捂在手爐上。外頭下著細細的小雪帶著寒意,乍一從暖和的屋子裡出來,讓人忍不住想要打個哆嗦,葉榆臉色越發白了起來,但笑意不減,仍是帶著陸問薇往外頭走。倆人還不等到了門口,便這樣迎面撞上了葉弘跟孫氏兩人。同他們一道來的還有五六個婆子丫鬟,七八個僕役,這樣排開瞧著倒是一大團人擠在了他們院子門口。

  葉榆心下疑惑,上前見禮道:「父親、母親,你們怎麼來了?我同問薇正待要往東府去。」自從分了府後,葉家的兄弟姐妹也不過往這邊就來過那麼一兩回,葉弘同孫氏也鮮少往這邊跑,每逢過節,都是葉榆和陸問薇回去的。正因如此,才使得葉榆感到奇怪。

  葉弘沒有發話,倒是一旁的孫氏面上略有不善,黑著一張臉,愣是扯出個笑來,對葉榆道:「你父親同我都想孫兒了,想過來看看,玹兒呢?可是在屋裡頭呢?」嘴上說話,就邁開了步子,繞過葉榆跟陸問薇往裡頭走。

  因為天氣太冷,葉玹又小,故而葉榆同陸問薇倆人便沒打算將孩子一道抱過去,怕孩子受了寒。見孫氏往裡頭走,陸問薇臉色一變,鬆開葉榆的手,轉身往屋裡去。

  還不待到屋中,就聽到孩子啼哭的聲音,陸問薇心下一驚,撩了簾子快步往裡頭去。只見葉玹的奶娘有些無措的站在一旁,看著孫氏將孩子抱起來。許是因為葉玹睡得正香,猛地被抱起來擾了夢,小嘴一撇哭的十分賣力。陸問薇聽不得孩子哭,一聲聲就像是紮在她心頭上一樣,讓人難受,她上前去伸手想從孫氏懷中將孩子抱過來。誰料孫氏竟會一巴掌將她的手拍落,不讓她碰孩子。

  陸問薇眼神冷了幾分,壓著心頭的火氣,問道:「婆母,孩子餓了,把他給奶娘抱著吧。」

  孫氏冷冷瞥了陸問薇一樣,將葉玹身上的小被子裹了嚴實,道:「府裡頭有的是奶娘,就不用你操心了。」她說的府,自然不是散秩大臣的府邸,而是東邊的葉府。

  陸問薇攏在袖中的手捏緊了幾分,冷聲道:「婆母這是意思?」

  孫氏臉色不善,甚至於連裝出來的一點笑臉都沒有了,直接開口道:「玹兒是葉家的長孫,我同你父親想要養在膝下,你們若是想孩子了,隨時回去看看,怕什麼?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們是孩子的親祖,還能虧待了他不成?」

  葉弘也發了話道:「既是長孫,理應養在身邊,正如你們母親所言。」他一錘定音,今個兒就是來將孩子抱走的。

  葉弘又道:「既然如今榆兒執意要分府,我同你母親也不強留,那就由我們來養玹兒。只當代替你們行孝於身旁。」

  陸問薇聽得真切,葉弘這是打算是孝道來壓他們,企圖將孩子帶走。百善孝為先,當今華興帝更是以仁孝治國,最是看重孝道。葉榆身為嫡長子跟父母分府而居,本就容易遭言官口舌,若是不順應葉弘的意思,將葉玹讓孫氏去養,恐怕更是遭人詬病。如今多少人眼巴巴盯著這位新晉陞的年輕大臣,巴不得能尋出些錯處,好落井下石。

  在葉榆病重之際,她曾立誓只要葉榆能平安無事,她寧可放棄那些仇念,恨也好怨也罷,終究比不過她的丈夫孩子,比不過她的家。重活一輩子,她只想要活得好,可沒有葉榆和孩子的日子,又怎麼能算得上好?所以當葉榆說要分府的時候,她才會放棄葉府中的經營,只盼著跟葉榆在外頭過清淨日子。

  陸問薇心頭翻騰,聽著耳畔孩子的哭聲,眼神愈發森冷。如今可好,她本不願意再跟葉弘這些人有糾葛,他們偏生要跟她過不去。那是她的孩子,哪怕是葉榆點頭,她也不能就此拱手相讓。

  孫氏抱了孩子往葉弘身旁去,周邊的婆子丫鬟紛紛跟在後頭。葉弘看了眼孫氏懷中的孫兒,面色緩了緩,轉而對葉榆道:「我同你母親先將玹兒帶去,你們待會兒也一起過去吧。」說罷便要走人。

  「等等。」

  葉弘聞言一頓,見開口的是陸問薇不禁皺緊眉頭,不悅道:「怎麼了?還有異議?」

  陸問薇指骨攥的發白,微微揚起下巴,一字一句道:「玹兒不能帶走。」

  葉弘原本想開口訓斥一頓,但忽然想到她在避暑山莊時對葉榆的悉心照顧致使七月產子,體諒她愛子心切,便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轉身要走。葉玹的哭聲越發大了起來,下上氣不接的好不可憐。

  葉弘跟孫氏正待出門而去,卻是被人抬臂攔下,攔住他們的正是葉榆。外面雪落得比方才更急了,不知何時院子裡竟然站滿了玄衣護院,這些護院自然不同於普通的家丁,這些都是葉榆府邸裡的私兵。上京之三品以上官員,亦或是王公貴族家中蓄養少量私兵已經不是什麼值得稀奇的事情。

  明面上說是家僕護院,實則便是私兵了。不過蓄養私兵自由一番規矩在裡頭,比如其數量則是有嚴厲的限制的,不然華興帝又如何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葉榆家中護院約莫五六十人,這樣既不至於犯了忌諱,手上也有可用之人,自然目前其要責不過也就是看家護院罷了。

  葉弘氣結,怒喝道:「大膽孽子!你想做什麼?跟你的父親兵戈相向?」

  葉榆身上披著厚厚的狐裘,眉眼間沾了幾片雪,分明是山水畫般的模樣,偏生帶了幾分戾氣。他微微抬手,指尖比雪還要白上幾分,帶著冷意。只聽得院子中一片齊聲低喝,帶著肅殺之氣。

  「父親你看這雪下的多急,玹兒這樣出門會受涼的。」葉榆語氣十分緩而溫和,眼底卻無一絲笑意。

  葉弘心底大惱:「讓開,想跟你爹動手不成?」

  氣氛就像是繃緊的琴弦,僵持著,下一刻彷彿就會就此斷裂。葉弘抬手一巴掌朝兒子臉上扇去,帶著被忤逆的衝天怒火。葉榆不想做白眼狼,但也沒有打算做受氣包,這一巴掌自然落不到他臉上去。若是今日葉弘來是問他討要別的東西,那什麼都好說。但跟他搶兒子,這個行不通。

  陸問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見葉弘要動手,下意識去攔著,卻被葉榆給攬了過去,輕推在一旁。太衝動了,陸問薇心道,葉榆這般撕破臉,怕是今日難以收場。敢跟父母動刀,若是葉弘不講情分,出了這個門就可以去九門狀告兒子忤逆。華國境內既仁孝治國,最不能容忤逆不孝之罪。輕者流放,重者斬首,律法面前向來如此。

  「夫君……」大雪天裡是,陸問薇只覺得脊背出了層汗。

  葉弘一把從孫氏手中抱過孩子,不顧哭的可憐的葉玹,徑直往前走。他就不信了,這大逆不道的兒子是不想活了,還敢跟攔他的路?

  只聽得叮的一聲脆響,寒光一閃,竟是容刀出鞘。葉榆丟開手中的暖爐,橫刀於胸前,面帶笑,眼底越發冰冷。「父親,玹兒哭鬧不休,還是交給奶娘吧。」與其說是勸阻,可在寒意森森的容刀前更像是威脅。

  陸問薇沒想到不過片刻間,葉榆竟敢抽刀對著葉弘,這讓她瞬間腦中有些空白,只是怔怔看著自己的丈夫。看著他指尖蒼白握刀的手卻沒有絲毫顫抖,看著他唇色因寒冷而變得烏青,但卻紋絲不動守在門前,守住他們的孩子不被就此奪走。

  「好,好一個孽障!老子養你這麼多年,竟是養了你這麼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以為自己今日是朝臣就能無法無天了?你等著,且看看忤逆不孝的下場!」葉弘氣的狠了,幾句話說的胸膛劇烈起伏。

  「父親要去九門提督狀告兒子,也得先走出這門不是?」葉榆的聲音極輕,輕的讓人難以辨識就融進了雪中,再也尋不到一絲溫度了。

  葉弘猛地後退兩步,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葉榆,甚至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葉榆掩唇輕咳幾聲,神情越發寡淡,他握著手中的刀緩緩向前走去。他是承了葉家不少情,能有今日也是葉家為最初的助力,但若要說其中情分能有多深厚,那就可笑了。這家中齟齬非一星半點,他本是願意護持著葉家的,可是如今被葉弘如此一激,偏生就想自私一回了。以他如今的狀況,活了今天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他能忍讓一回兩回,待真的撒手去了,陸問薇跟孩子怎麼辦?到時候沒有他了,難道要看著陸問薇被欺負,被奪走唯一的倚仗?

  如今既然已經撕破了臉,放葉弘出這個門,那就是自取滅亡。如此……

  原本細細的小雪成了鵝毛大雪,簌簌落下,庭院中一片死寂,出了孩子的啼哭聲再無其它。

  「這……這是唱哪出?」一個聲音忽然打破了庭院中詭譎的氛圍。

  葉榆手上一頓,眼中的凌厲散去了幾分,順著聲響回頭看去。只見院前站著兩人,皆是一身華貴貂裘。其中一人身量挺拔,另一人則是胖滾滾的,裹得像一隻大雪球。此時兩人眼睛皆是一片驚訝,看向葉榆的神色裡略有幾分複雜,來的正是五皇子跟九皇子兩人。

  「難得出宮一回,下了祀典便同五哥順道來看看你……本想著給你個驚喜,便沒使人通報,怎麼?葉大人如今不方便?」九皇子只一瞬便恢復了嬉笑的模樣,擎著傘朝葉榆走去。

  葉榆壓了壓滿腹情緒,負劍於後,俯身行了見禮。被九皇子虛扶一把,又道:「這可真是巧了,葉老也在啊……怎麼回事,小玹兒怎麼哭的那麼厲害?」這滿園的護衛,還有方才葉榆渾身的殺意,都落了五皇子跟九皇子兩人眼中,不管葉榆方才想做什麼,此時這執劍的行為都得給個交代才行。

  葉弘剛剛受了驚嚇,此時見危機解除,忙急著控訴葉榆的大逆不道,還不等說上兩句,就被五皇子打斷道:「葉榆,你方才想做什麼?」這是把話語權重新給了葉榆。

  葉榆輕輕闔了眸子,半晌嘆了口氣道:「五殿下、九殿下,葉榆弱冠之季,父母尚在,不能承歡膝下侍奉父母,反而分府而居,沒能盡孝,心下難安。玹兒年紀尚小,離不得母親,問薇於我生死難辨之際七月產子,這個孩子自是她心頭肉。葉榆不孝,難以兩全……」他說著抬手解開身上的狐裘斗篷,在抬臂身上大氅也跟著應聲而落,片刻間身上只著單袍。

  「葉榆……」九皇子漸漸收斂了笑意。

  葉榆輕輕揚手,衣袖而褪,露出半截胳膊出來。手上一個利索的劍花,容刀抵在左臂上,他眉頭分毫不皺,繼續道:「古有割肉餵母,今日葉榆以求償父母養育之恩,自當效仿。惟願父親母親能體恤兒子一片苦心,也能體諒問薇愛子心切,寬宏大量,不予計較。」說罷手上容刀毫不留情朝自己而去。

  只聽得一聲悶響,血灑雪上,格外顯眼。

  九皇子倒抽一口冷氣,抓住了刀柄,朝葉榆猛地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差不多見好就收。

  「葉老,今日葉大人之舉,眾人皆是看在眼中,我也算是玹兒的寄父,不若就聽我一言如何?」五皇子沉聲發話,道:「葉老想帶走玹兒無可厚非,只是葉大人如今病體沉痾,郡夫人母子難離。既然葉大人今日割肉償孝,葉老不如也多加體諒如何?」

  葉榆一番大孝子的作態,再加上五皇子做和事佬,葉弘再無半句話能言。

  雪下的沉悶,葉玹似乎哭累了,抽抽搭搭漸漸消了聲音。待葉弘啞口無言,憤懣走後,院子裡才重新歸於寂靜。

  許久後,五皇子同九皇子從葉榆府邸出來,兩人互相對視一眼,神色皆是有些古怪。

  「若是咱們晚去一會,不知要發生什麼事……沒看出來,倒是個狠決的。」五皇子若有所思道。

  九皇子擺擺手道:「五哥,咱們去的剛剛好,你當他是會吃虧的?你且看著吧……」

  應了九皇子的話,沒出三日。葉大人情義難全,割肉償父的事蹟傳遍大街小巷,眾人皆感動於葉大人待妻子的有情有義,待父母的孝悌無雙,一時間文人墨客爭相傳誦,連帶著華興帝都大為感動,認為葉榆這樣至誠至孝之人值得眾人學習。遂而朝中上下都須以葉榆為榜樣,行孝義之事,做孝義之臣。華興帝所給予的賞賜,堆滿了兩個高閣。這股孝悌風潮,一直持續到年末未休。

  名利雙收,葉榆捧著茶盞逗弄兒子,看著小傢伙咯咯笑個不停,陸問薇在一旁算盤打的啪啪作響,看著一旁的堆積如山的禮單,估計自己能清算到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