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上京落下第三場雪的時候,葉榆早已經攜妻帶子往修好的溫泉山莊去了。山莊修的寬敞又漂亮,馬車載著丫鬟僕役一道上來,其中單單平日裡要用的衣食用具就堆滿了十幾輛寬敞的馬車。葉榆是打心裡明白了什麼叫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富貴日子過多了,整個人都似乎帶了股驕奢之氣一樣。
溫泉山莊四下氣候溫潤,待過去後便發覺呼吸通暢不少,這一住就是十天半月,陸問薇意外發覺這溫泉水竟是對葉榆身體大有助益,驅寒效果甚好。使得他原本沒有血色的臉都變得紅潤些許,陸問薇心下大喜,便想著待年後再來此住上三兩月才好。時值年關,不得不重回府中,家中事宜繁多,耽誤不得。於是馬車大隊這才浩浩蕩蕩從山莊往上京裡頭趕去。
時逢過年,葉家一大家子人都在一處吃飯。聖上褒獎葉榆孝悌無雙,葉弘也只能悶聲帶上這頂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大帽子,一想到養了多年的兒子,那日竟敢同他動手,怒火就燒到了腦門子上,恨不得將這等不孝子立馬扔去九門審訊。但偏生葉榆會作勢,有的能裝成沒的,沒的亦是能煞有其事的惹得滿城風雨。看著葉榆臉上笑的宛如春風的模樣,葉弘就像是吃了一口蒼蠅一樣,噁心透了。葉榆一派坦然,只當噁心別人,成全自己一回。難不成真讓他遵循二十四孝,父要子亡,子不亡,子為不孝?人生苦短,況且沒準真的很短,及時行樂吧。
葉漣雪過了年後便到了出嫁的日子,如今最後一段日子在家中做姑娘了,陸問薇陪著她繡嫁衣,看著少女臉上帶著羞赧的神態,映著鮮豔的嫁衣宛如紅霞。這讓她回想起自己出嫁時的情景,不免起了一陣唏噓,那可算不得什麼只得高興的回憶,不過好在如今一切都過去了。
正月初六,第二家虞美人也跟著正式開張了,如今虞美人享譽上京,每間雅閣都會被早早訂出去很難能搶到,眼下又開了一家,上京貴婦圈中皆是歡喜。葉家如日中天,郡夫人開的店面,來捧場的人自然是多不勝數。葉榆偶爾閒來無數翻翻賬目,深覺他那點俸祿在自家夫人面前簡直不夠看。
錢是賺不完的,賺的再多堆在那也只是個數目,葉榆不以為意只覺得這是妻子的個人愛好。陸問薇則是看著家底越來越殷實,便琢磨著想要把銀錢置於別處,多拓寬一下財路。她思量了一番,便去找葉榆商量,彼時葉榆正掰著兒子的嘴看他究竟有沒有長牙。
「九殿下說他家詠樂四個月就長牙了,玹兒怎麼沒有……」葉榆一邊說著,一邊不死心的想再拉過兒子仔細研究一下。葉玹明顯不喜歡自家老爹無理取鬧的行為,憤怒的揮動小手亂晃,企圖擺脫掉那隻搭在自己臉上的冰涼爪子。聽見外面有動靜,小玹兒忽然停止了動作,待瞥見是母親來了,小嘴一撇作勢要哭。
葉榆哭笑不得,看著陸問薇道:「瞧瞧,這麼大點,還學會同你告狀了。」
陸問薇將兒子抱在懷裡柔聲哄著,抽空瞪了眼葉榆道:「孩子還小,別總是逗他。」
葉榆將身上大氅裹了裹,懶懶半臥在軟榻上,嘆了口氣道:「就知道護著你寶貝兒子,都不知道心疼心疼你男人?」
陸問薇聞言將葉玹遞給一旁的丫鬟,讓她們抱下去,這才往葉榆身旁坐下,伸手替他整了整狐領,道:「有哪裡不舒服?不如過兩天還去莊子裡住著吧,太醫不是也說那的溫泉對病情有助益?這回就多住些日子,左右家裡頭也沒什麼事,如今天氣也不比年前冷了,帶上玹兒一起,怎麼樣?」
葉榆捉了妻子的手擱在手心裡輕輕揉捏,含笑道:「捨得放下你的生意了?」
陸問薇知道葉榆是對她起了怨念,這些日子以來只顧著忙活虞美人的事情,多有忽略葉榆。她抬手撫了撫葉榆撒了一榻的頭髮,抿唇輕聲道:「莫惱,十個虞美人又如何抵得上你,若是你不喜歡我忙生意上的事情,不做就是了。」
葉榆原本心底的幾分怨念瞬間蕩然無存,臉上一紅,心底跟蹭了蜜一樣美滋滋的,忙道:「同你說著玩罷了,別當真,你喜歡做什麼去做就是。要是這段時間忙著,就晚些日子再去莊子上,左右莊子在那裡又跑不了。你前些日子不是說想去寶相寺麼,待過兩日上元節,我陪你一同去。」
陸問薇知道葉榆向來就是這樣,不管如何生氣,只肖她稍作退步,柔聲安撫兩句,瞬間就找不到北了。她一邊好笑葉榆孩子氣的模樣,一邊心下卻是感動不已,軟榻上長髮絲絲縷縷繞在兩人指尖,她反握住葉榆的手,端是十指相扣的姿態。待三言兩語把葉榆哄得心花怒放的時候,陸問薇這才隨口詢問了兩句,想要將資金轉作別的營生。
葉榆想了想道:「如果要做營生,不如就往遠處看看。如今家裡頭也算是有些門人了,找幾個可靠地送出去,比如江浙一帶,或是再往南一些的嶺南。」
陸問薇不解道:「不在上京經營?」
葉榆點了點頭,他有些私心,總想著以後能不能外放,最好離上京遠一些。江浙一帶是他心中的故鄉,他希望以後能跟陸問薇定居那裡,至於嶺南,其實就是廣州一帶,那裡海上貿易發達,西洋南洋皆通。若是想要把資金外轉,不如便思量做外貿。
陸問薇聽他大致說了一番,心下瞭然,她一直把目光放在上京,想著在上京中做些生意,卻不料葉榆竟是敢想的。兩人合計一番,便覺得找些妥帖的門人去江浙港口一帶做外貿生意是可行的。陸問薇想到楚家正是往來上京與江南做絲綢織造營生的,若是能跟楚重華商量一番,在寧波港口做進出口豈不是能有個照應,更便利一些。
她推敲著細節,把自己所想的通通告訴葉榆。起初葉榆還能興致勃勃同她商議,待聽見提到楚重華後便立刻悻悻裹著狐裘逕自睡去了。陸問薇原本正心潮澎湃思量著,忽然見葉榆一動不動沒了聲響,有種被堵了心口感覺,想推醒他又不忍心,只得作罷。
時待四月春裡,天氣終於漸漸回暖,最令陸問薇大喜過望的是如今的葉榆竟是緩緩褪去病態,瞧起來除了比以前蒼白些外再無異樣。這不僅歸功於溫泉調養的好,更是要多謝從太醫署調任出來的蘇太醫。當初華興帝為了葉榆病情特意指了個太醫送來。正是這蘇太醫。這些日子,一直都是蘇太醫在貼身照顧葉榆。見如今葉榆身體好轉,陸問薇更是把人當成菩薩般供著,生怕怠慢。
九皇子閒得發慌,從宮裡頭摸出來找葉榆,待一輛馬車將他送到溫泉山莊的時候,倒是把他的眼都給看直了。用九皇子原話說就是,葉大人太會享受了……老婆孩子度假莊子,別提有多舒坦,要不是想到葉榆年前裡病體沉痾的樣子,他看著這外表簡單,內裡富麗堂皇,華貴無比的溫泉山莊,都要忍不住心生嫉妒,把言官喊來參他一本了。
下人領著九皇子繞過滿目琳瑯景緻後,帶他到了一處院子裡。這院子外頭載滿了玉竹,一顆顆綠意盎然,枝葉猶如碧玉,遮映下的院子更顯得清淨,路旁滿是奇花點綴,藉著幾分氤氳水汽,生的嬌美。鋪路的石子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個頂個的圓潤精緻,九皇子只覺得目光所到之處,無一不精巧。
還不待細細觀看,就跟著一路到了裡頭,藉著十分充足的光線,看到院中擺著一方紅石桌案,地上鋪就著厚厚的虎皮軟榻。桌案前端坐一人,一身的繡山水文竹的錦緞袍子,長髮攬於耳後,清瘦的側臉平添幾分書生文氣。他一手執筆,一手斂著廣袖,姿態拿捏得像副畫卷般,卻是遲遲不見落筆。
九皇子刷的一合扇子,笑道:「葉大人好雅興,這是寫字呢還是作畫呢?」他抬著圓滾滾的肚子,邁著腿往葉榆那看去,只見葉榆面前的宣紙上滴著大團大團的墨跡,顯然既不是寫字也不是作畫,連塗鴉都算不上。
葉榆聞言渾身一震,怔怔抬頭看到是九皇子忙起身見禮,許是起的急了,眼前跟著陣陣發黑,身子踉蹌一下。九皇子將人扶住重新按回團榻上,詢問道:「不是聽說好些了?怎麼還是這幅樣子?」
葉榆緩了一陣苦笑不已道:「是好多了……」
九皇子皺眉道:「當爺瞎呢?不好好躺著,來院子裡擺什麼姿勢?來,讓我瞧瞧葉大人的大作,怎麼著,棄武從文了?」說著他抽出一沓子紙張來,只見上面儘是胡亂塗抹不知何物。
「葉大人你這字寫的……嘖嘖,真是夠隨心所欲的……」九皇子正說著忽然覺得袖口被扯了扯,他抬頭一看,只見葉榆正眼巴巴瞅著他,一臉欲言又止。
半晌,葉榆壓低了聲音道:「殿下,你有帶吃的麼……」
風拂過庭院,只聽得枝葉婆娑聲,隨即忽然爆出一陣笑聲來驚走了幾隻飛鳥。
九皇子幸災樂禍的看著葉榆道:「葉大人,這個爺可幫不了你,蘇太醫便是在太醫署也是數一數二的名醫,他的話自然是有一番道理的。這辟榖療法定也有其妙用,葉大人就忍忍吧。」
葉榆滿腹憤懣,心想著自從那蘇太醫來,哪天不是好吃好喝的供著他,山莊裡的溫泉都是緊著他先挑。整日裡過得跟度假似得,比悶在宮裡不知好了多少倍,他是舒心了,想出辟榖的法子餓的自己兩眼發黑。
九皇子搖了搖葉榆肩頭道:「別怕,餓不死的。小時候宮裡頭哪個皇子生病了,太醫都是讓我們餓上幾天,可以清毒,病自然也就好了。」
葉榆單手支在桌案上,托著額頭,有氣無力道:「不行了……總覺得怕是要餓死了……」
九皇子從一旁倒了杯茶遞過去,半笑道:「喝點水墊墊,別總一心想著餓,忘了這茬就好了。」
葉榆顫著手結果茶盞,道:「忘不了……」
九皇子諦笑皆非,想了想道:「餓幾天了?」
葉榆顫顫伸出三個指頭。
九皇子想著三日倒是也差不多了,便問道:「要不就稍微吃一點?」
葉榆頭點的飛快。
九皇子瞧不得他這幅可憐樣,拉起他道:「走,爺帶你吃飯去。」
葉榆滿心雀躍,倆人還沒走到門口,就遇上了陸問薇。陸問薇身後跟著大堆丫鬟,見九皇子來了,忙俯身見禮。
「九殿下這是要往哪去?」陸問薇問道。
九皇子一怔,呵呵笑了半晌,輕輕瞥了眼葉榆。陸問薇並不如何嚴厲,說起話來也是溫溫柔柔的,但便是這樣,輕聲一個問句,倆人就像是做了虧心事一樣,誰都不敢吭氣了。
陸問薇看著葉榆眼神閃躲,也約莫猜出幾分來,彎唇笑道:「蘇太醫說,若是餓了,便練練字也好轉一下注意,不要一心想著就好了。夫君可照做了?」
葉榆從善如流點頭道:「寫了……」
陸問薇略微頷首,側身進去檢查葉榆寫的字。九皇子趁機朝葉榆攤手示意他也沒辦法了,順帶送了個自求多福的眼神。葉榆抬頭看著天上的雲。
忽然覺得,很好吃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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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的香火帶著一室的春光,孟青瑤香汗淋漓,伏在葉家二公子身上,半嗔道:「冤家,怕是忘了我?」
葉二公子指尖繞著她一縷青絲,緩緩道:「怎麼會,不過是近來太忙了,抽出時間之後,這不就來瞧你了。」
孟青瑤鼻端輕哼,笑意不減:「二公子你替葉老爺每天這樣忙來忙去,不怕到最後為他人作嫁衣裳?瞧您最近清瘦的,倒是讓人心疼。」
葉均聞言眼神微冷:「什麼意思?如今大哥已經分府出去,難不成他還要來分一杯羹。」
「看這話說的……便是我這不出門的都聽聞了,葉大公子那是遠近聞名的大孝子,葉老爺難不成還要不顧聖上顏面,跟兒子撕破臉不成?葉家家大業大,這麼多家底誰不心動?到時候葉大公子名正言順的來拿自己本該得的……」
孟青瑤話還未完,葉均已經一拳重重垂在床沿,原本俊逸的臉上滿是陰鷙之色。他那個大哥什麼都有了,竟還不知滿足麼?嫉妒與怨恨翻騰,使得容色越發扭曲,就連孟青瑤都忍不住閉了嘴,打了個寒顫。
孟青瑤壯了壯膽子,輕聲道:「二公子……」剛剛開口忽然手腕被緊緊攥住,惹得她驚呼一聲,猛地對上了葉均近在咫尺的眼睛。
「你處處挑撥我與大哥的關係,你一個小女子,倒是野心不小。」
孟青瑤眼中閃過一絲怨毒,半晌才道:「挑撥?青瑤話中真假二公子自己掂量就是,若是二公子心寬到不以為意,何必將青瑤的話放在心上。不瞞二公子,我能有什麼野心?不過是嚥不下這口氣罷了,二公子何必多慮……」
葉均神色略微緩和,想到床笫之間孟青瑤算得上是個尤物,便也打消了兩三分顧慮。心道,不過是後宅的爭搶罷了,孟青瑤到底也是小女子心性。
「那畢竟是我大哥。」他嘆了口氣,半晌才道。
孟青瑤似笑非笑道:「二公子還真是,顧及手足之情呢……」
這帶了幾分譏誚的話,徹底敲醒了葉均。手足之情,這種東西誰需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