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白玉堆砌的台階足有上百階,巍峨的殿宇屹立在上頭頗有一種氣勢恢宏之感,若是映襯著旭日東昇之景,便一如鍍上了一層金光,更為璀璨。只可惜似乎朝臣們對這種景色早已經視而不見,每天都是這樣進進出出,每個人揣著沉甸甸的滿腹心思,哪裡有人會分出閒心細賞這含元殿前的景緻。
唯有葉榆渡著悠悠然的步伐,不緊不慢的抬頭看著天邊的朝陽。如今四五月的天氣,初升的日頭照的人暖洋洋的,倒是舒服。有大臣從身旁經過,相繼同他打了招呼便匆匆走了。左右他又不能回家,侍衛處的值班都是全天的,犯不著著急。
「葉大人真是好心性。」忽而有一涼颼颼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葉榆回頭一看,見那人身著石青紋蟒朝服,上綴貓睛石,金色佩絛上鑲著數枚圓潤的東珠,正是做皇子打扮。
「二殿下。」葉榆回神一禮。
二皇子下巴輕抬,用眼角上下掃了葉榆一眼,冷哼一聲繼而笑道:「葉大人越發容光煥發,好個姿容氣度。」他話說的冷,葉榆自然不認為二皇子過來是為了誇他幾句。
「殿下說笑了。」葉榆含含糊糊應了句,這個二殿下好像很討厭他,或許不是好像……就是很討厭他吧。可除了誤射一隻原麝之外,他似乎並未有過得罪二皇子之處。
二皇子搖頭看著葉榆,臉上似笑非笑:「方才父皇又在朝上發火了,眾人出來皆是行色匆匆,唯有葉大人不浮不躁,氣定神閒。不知是大人心性沉穩,還是根本不把國事放在心上?」
葉榆被扣了個大帽子也不慌,而是雙手合十朝大殿一禮,沉聲道:「葉榆一朝為臣,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不敢相負。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卑職雖面上無波,但國事天下事皆存於心頭,莫不敢忘。」
二皇子原本只是看不過眼,故而才會刻意挑刺,四周人都聽著,若是葉榆一個不甚,便又有言官找到事做了。倒是不曾想,葉榆神神叨叨的,用佛偈給堵了回去。
「聽聞葉大人曾在明藏大師身旁修行過一段時日,果真是名不虛傳呢,若是有機會不如到我府上去坐坐,也好同我講講經?」
葉榆一臉謙遜:「卑職雖然跟著明藏大師修行,但是太過愚鈍不曾學來大師十之一二,只怕誤了大師盛名。」
二皇子正待要說什麼,忽然感到肩頭一重,他回頭正巧對上一張胖乎乎的笑臉,細長的眉眼哪怕被肥肉擠在一起,也能看出是魏家特有的標緻。
「二哥跟葉大人說什麼呢,這般熱鬧,也讓小九聽聽?」九皇子圓滾滾的模樣倒像是寺中笑面彌勒佛。
二皇子輕哼一聲道:「不過是想約葉大人去我府上講經罷了。」
九皇子忙點頭道:「那敢情好,什麼時候去,叫上我一起。」
二皇子知道他這九弟跟葉榆感情好,也不跟他們在這睜著眼睛說瞎話,胡亂應了兩聲,便逕自走了。
看著二皇子的背影,九皇子一手搭在葉榆肩頭,一手摸著自己下巴,搖頭輕嘆道:「以後躲著點,二哥最近心情不大好,脾氣越發陰晴不定了。」
葉榆比九皇子要高出不少來,此時九皇子扒著他的肩頭,有種濃重的違和感。
九皇子壓低了聲音道:「這兩天處置的那幾家皇商,孫家可不就是二哥的人,被剜走了一大塊肉,能不心疼?」說著他拍了拍葉榆肩頭又道:「能避著點就避著點,如今二哥看誰都不順眼。」
葉榆自是知道這個道理,也斷然沒有主動招惹一個皇子的可能。
九皇子挑著細長的眉眼,笑著道:「你們家的事處理的如何了?」
葉榆知道九皇子所指,便點頭道:「剛接手總是有些麻煩,待過些日子就好了。」他逼著葉弘將葉家在內務府的商線都交了出來,葉弘哪裡甘心,可又是怕他這個歹毒的兒子真的在聖上面前裝腔作勢,大義滅親。葉弘甚至於能想到葉榆一臉沉痛的虛偽表情,說不定還能說出什麼替父受罰,甘願以死明志之類的出來。到時候無非是在給葉榆鍍了一層金。
葉弘是越想越生氣,越想越憤怒,不出三天就病倒了。葉榆接了葉家的商線,轉眼就交給了陸問薇,一是他真的太忙,朝中事宜繁雜抽不出時間再去管理內務府的事情。二是陸問薇用人有道,經商有道,交給她必然不會是一件錯事。果不其然,陸問薇頗有興致,馬上就神采奕奕的準備好生將那幾條商線上下整頓一番。其中有兩條大進項的商線,一個是北方內蒙一帶對外茶道貿易,一個是江浙對外瓷器貿易,雖然並非是葉家一家壟斷,但這兩條線絕對是重頭。
葉榆待收了葉家商路後,便以他近來心神不寧,擔心府上父母為由,找人直接把東西兩府給鑿通了。這樣一來,既不會總因分府而居的事情遭人非議,又能進一步的監視葉弘平日的動向。葉家的人早在前兩年就被陸問薇換了血,如今用起人來更是簡單便捷,並無棘手之處。葉榆想了想,他要真是葉弘的兒子,自己幹的這些事,兩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不過他倒不至於要了葉弘的命,平日裡儘是好吃好喝的供著這一家子,也算是盡心盡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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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架上的古玩瓷器如今全部化成了碎片,在地上一片狼藉,原本懸掛在壁上的字畫也都被撕了個粉碎。下人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
葉均看著滿目狼藉,尋了張還沒有被他砸壞的椅子頹然坐了上去,心中如同這一室的瓷片碎屑般凌亂不堪。他沒想到葉榆下手這麼快,這麼狠。分明葉榆已經身居高位,名利皆有,葉家的基業於他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可葉榆竟是貪心至此,這般迫不及待的就把葉家的商路全部奪取,當真可恨至極。
「二公子……」還真有不長眼的丫頭敢開口,其餘丫鬟皆用眼角瞄了一眼。只見開口的那丫鬟容貌嬌俏,身段婀娜,正是葉均房裡的大丫鬟香雲。這香雲頗有幾分姿色,早就是葉均榻上的通房丫頭,故而在大家都不敢言語的時候,她才敢嘗試著開口輕喚了聲。
香雲見葉均並不應下,但也沒有惱怒,便壯著膽子過去輕聲道:「二公子莫要氣壞自己的身子……」她邊說著邊用手絹輕輕撣著葉均衣擺上沾染的一星灰塵。
「滾!」葉均一腳把嬌滴滴的大丫鬟給踹了個人仰馬翻。他如今正氣在心頭,偏生有這種不識好歹的丫鬟來給他添堵。
屋中霎時間更是一片死寂,丫鬟們個個死命的將頭垂在胸前,生怕被主子遷怒。平日裡一向溫和的二公子這些日子性情大變,像是換了個人一樣,動輒摔砸打罵,讓整個院子裡的下人每天過的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如意就被發賣出去。
香雲哭哭啼啼的聲音讓葉均更為煩躁,他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女人就這麼煩,沒一個讓人省心的。這樣一想,忽而覺得相比之下有些小心機的孟青瑤要順眼多了,至少她不是個十足的蠢貨。
待夜裡,葉均摸去葉府邊角,推開孟青瑤院子中的門時,見她正端坐在桌案前磨墨,桌上的竹林聽風圖已經繪好了一半。
「果真是孟家的女兒,一手書畫名不虛傳。」葉均雖是在誇獎,但聲音裡頭卻沒有多少溫度。
孟青瑤手上不頓,也不言語,仍舊慢條斯理的捻著墨石,微微勾起的蘭花指,白嫩纖細。
「當年在上京孟家女兒也是才情遠颺,誰料竟然就這樣被困在這一方破落小院裡好幾年。你說說,你當年是不是腦子進水了,怎麼就想起來嫁給葉榆了?」葉均話裡帶刺,還有種說不出的怨氣。
孟青瑤臉色一變,顯然葉均的話十分刺耳,她深吸了口氣,冷笑道:「嫁給大公子有什麼不好,大公子容貌出眾如今人家又是堂堂從二品朝官,皇帝面前的紅人。哦,對了……聽說眼下葉家全都要仰仗大公子呢。」
話音剛落,聽得啪的一聲,孟青瑤臉重重偏向一邊。不過片刻,臉上就有種火燒火燎的疼,她眼底閃過一絲怨恨,但卻並未哭鬧,仍是勉強笑著道:「二公子何必動怒,青瑤不過就是一介小女子罷了。二公子有打我這力氣,不如省省好生想想如何從眼下這窘境裡頭出去。」
葉均也知道自己不過是遷怒於她罷了,看著孟青瑤臉上的指痕,他心裡也漸漸熄了火。
「嫁給葉榆又如何,如今還不是在這小破院子裡窩著,半步都不能出這個門。」葉均神態冷漠。
孟青瑤再也壓抑不住眼中的恨意,尖聲道:「那都是因為陸氏那個女人!若不是她……若不是她,我有怎麼會是如今這個樣子!」她把自己這麼些年來所遭受的一切都歸於陸問薇頭上。當年葉榆對她一往情深,曾經許諾過,待她進門之後,他就想辦法把陸問薇給休了,到時候她就是葉榆的正妻,葉家的主母。一定是陸問薇從中作梗,一定是這樣!
葉均從後面抱住孟青瑤,細碎的吻落在她光潔的後頸上,他忽然覺得這個女人眼中的恨意讓他心裡頭很舒坦,有種相惜憐愛之情從心底油然而生。
「瑤兒,你且看著,這一切都該是我的,他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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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問薇在名冊上認真甄選管事,她手下能用的人不少,可若是要說能堪大用的則就不多了。幸好她父親那裡給她送來許久有才幹的人來,否則她面對這一堆攤子也是棘手的很。正想著什麼時候抽時間,將葉家原來管理商線的老管事都叫來,該褒獎的褒獎,該敲打的敲打,總之要讓他們明白葉家如今換天了,也該看清現狀了。
葉玹的哭鬧聲迫使陸問薇放下手頭上的事情,去了隔壁的暖閣探看。
「這是怎麼回事?」陸問薇從奶娘手裡頭抱過孩子,看著那張小臉哭的花貓一樣,忍不住心疼起來。
奶娘是陸問薇仔細挑選出來的,模樣齊整,性子也好,平日裡文文氣氣的也沒什麼事。聽著陸問薇略有責備的語氣,奶娘不禁急紅了眼圈,小聲回道:「夫人,小爺不知道怎麼回事,剛剛正睡著忽然就哭鬧不休起來,如何哄都不見好。」
陸問薇抱了葉玹在懷裡頭,柔聲哄著:「玹兒不哭,母親給抱抱,好不好?」
葉玹用手去抹眼睛,讓陸問薇給輕輕握住,哭花的小臉看著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可憐極了。葉玹揉不了眼睛,就哭的抽抽搭搭,原本奶娃娃的聲音也哭的沙啞起來,斷斷續續喊著:「阿耶……要阿耶……」
陸問薇從丫鬟手裡接過帕子,把葉玹小臉上擦了乾淨:「玹兒想父親了?別著急,父親一會兒就回來了。」
葉玹聽了陸問薇的話,這才小聲啜泣,伸出小手摟住了她的脖子。
「騎大馬……」
陸問薇輕笑出聲,揉了揉葉玹柔軟的額髮:「好,讓父親給玹兒當大馬……」
外面天色已經黑了,按理說葉榆早該要回來了。許是跟同僚喝酒去了,陸問薇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