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風吹蓮動,夏季的尾聲只留下了滿池的殘荷,花瓣凋敝落在湖心,映著被雨水沖刷一新的荷葉倒是別有一番清透之感。玉竹軒已經被落了鎖,裡面的東西也盡數毀燒一空。天落大雨,整整三日,澆滅了炎日的燥熱,乾涸的土地也重新得了甘霖的滋潤,上京的這場噩夢終究還是過去了。

  有樺皮小船穿梭在湖上,撥開殘荷,收理最後的荷葉。玉蟬閒著無事,跟著侍弄荷葉的丫鬟一道坐在船上嬉鬧,少女白生生的手撫開蓮葉,便瞧見岸上的情景。

  玉蟬剛要開口說話,就被一旁的丫鬟掩住了嘴,那丫鬟朝她做了噤聲的手勢,示意她莫要驚動。岸上是柔軟的草地,綠意盎然,夾雜著不知名的野花。這是因為葉榆看著府邸很大,便想要極力營造出一種不多經過雕琢的天然園林的緣故,所以那些精雕細琢的小路樓欄在葉家並不多見。

  臨著半月湖的岸上葉榆仰面躺在草地上,一雙手枕在耳後,天空蔚藍透亮映在眼中也使得人心下鬆快了許多。一旁的玹兒學著阿耶的樣子,也仰面躺著,頭枕在自家阿耶肚子上,手裡頭拎著一對草編的蜻蜓,玩的不亦樂乎。

  葉榆微微張開眼,扯了扯一旁的陸問薇:「快別站著了,陪我們爺倆兒躺躺,站著看到的景緻跟躺著可是截然不同的。」

  陸問薇愛惜衣裳,不肯跟他往地上躺,看著一大一小倆人隨地滾的樣子,搖頭道:「草色難去,可惜了你倆這一身新做的外衣。」

  葉榆聞言輕笑,乾脆坐起身來,把外裳脫去鋪在一旁,拉過陸問薇的手放於唇邊小啄一下,鄭重道:「夫人,輕落座。」

  陸問薇也被他一本正經的模樣逗樂了,提了裙裳,款款坐下,還不待坐穩就被葉榆一把拉在懷裡。這一下來的突然,惹得她輕呼出聲,一旁的玹兒扭頭看著他們,跟著咯咯笑了起來。

  葉榆伸手拍了拍兒子的小腦袋:「乖,轉過去,玩自己個兒的。」

  陸問薇有些羞惱,掙著要坐起身:「大白天又不是在屋裡頭,別鬧。」

  葉榆眉梢輕佻,一雙桃花眼滿是笑意,帶出幾分與人前那個葉大人截然不同的痞氣:「白天怎麼了,自己家裡,又沒有人會看到,怕什麼?」

  陸問薇掙不開,臉上滿是紅霞,又是惱又是羞,半嬌半嗔的瞪了眼葉榆。這一眼瞪得葉榆渾身舒坦,像是被淋了一身蜜般,樂呵呵的湊去妻子臉上親了一口。陸問薇最是拿葉榆這樣子沒辦法,說不聽,罵不改,只得依了他枕了他胳膊,索性閉著眼,當什麼都看不見。葉榆看著妻子耳朵尖紅紅,覺得很是嬌俏可愛。

  還不待葉榆細細欣賞嬌妻的模樣,忽然頭髮被扯了扯,他側頭一看,不知玹兒什麼時候爬到了他身旁,小臉皺成一團,要哭不哭的委屈樣,嘟著嘴奶聲奶氣道:「玹兒也要。」

  葉榆抬手點了點玹兒的額頭:「要什麼?方才阿耶不是讓你轉過去?」

  葉玹不高興了,有些生氣的大聲道:「阿耶親親,玹兒也要。」

  葉榆抬指在他頭上輕輕彈了一下:「玹兒是男孩子,不能整天跟人要親親。」他想起兒子平日裡,跟玉玦她們幾個丫鬟要親親的模樣就頭疼。他真是給兒子做了不大好的榜樣,可問題是他只親自己老婆,這小子是遍地撒網。

  葉玹終於忍不住了,泫然欲泣:「母親都,都有親親,阿耶不要玹兒了……」

  葉榆抽了口氣,哭笑不得:「玹兒是男孩子,不能這樣隨意哭的。」

  陸問薇看不過去,坐起身來抱過玹兒,柔聲道:「別哭,阿耶怎麼會不要玹兒,阿耶疼玹兒還來不及。」說罷便親了親兒子肉呼呼的小臉蛋。

  葉榆側頭看著陸問薇哄玹兒,心下柔軟一片。好在一切都過去了,上京的時疫漸漸散去,玹兒也安然無事,可那些天過得卻像是在夢裡一樣。痛苦煎熬,幾欲崩潰,葉榆覺得這些年來自己實在是欠妻兒良多。當初陸問薇懷有身孕,他沒能悉心照顧,偏偏還拖累的陸問薇早產,後來他一直病體沉痾,幾乎沒能怎麼騰出時間照顧妻兒,反倒是讓陸問薇每日為他勞神費心。哪怕是上京時疫之時,他都沒能第一時間在他們身邊。身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葉榆深感自己所做的不足,心下愧疚不已。

  那日玹兒被告知已無生命危險,他同陸問薇兩人抱在一起,都紅了眼睛。也就是那一晚,陸問薇躺在他身旁,給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不太長的故事,但卻道盡了一生。故事很簡潔,沒有任何辭藻去修飾,也沒有任何感情的傾注,從始至終都那麼平緩,在陸問薇口中娓娓道來。可內容卻不像是陸問薇訴說的那麼平靜,因為那無疑是個摻雜著痛苦與絕望,帶著鋪天蓋地的恨意和懊悔,一個不太愉快的故事。

  葉榆從最初聽的惘然,到後來的驚訝,再到最後的恨意和強烈到令人顫慄的心疼,這期間何種滋味,怕也只有他自己知曉。猶如噩夢,他抱著陸問薇看著她在自己懷裡,想要殺人的心情第一此那麼強烈。他終於明白了這幾年來,陸問薇的堅持和孤注一擲的倔強。

  當時葉榆已經有三天沒有闔眼了,第四夜仍舊是無眠,他想起多年前,陸問薇一身豔麗的朱紅牡丹裙裳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那時候就在想,是什麼樣的人,能把紅衣穿出冰冷的感覺來。直到今日,葉榆才明白,那是悲傷與痛苦沉澱後,所殘存的色彩。

  陸問薇說故事只是個故事罷了,她之所以講出來,不過是希望今後再也不用放在心底,而是可以敞開心扉,然後把它丟棄掉。不管是痛是悔是恨還是不甘,都已經是無足輕重。她如今所擁有的才是最為珍貴的東西,守住這些遠遠比去花費心思為上輩子的仇恨所勞神更為重要。

  「想什麼呢?」陸問薇笑著推了推葉榆。

  葉榆回過神來,看著貼在自己身邊的玹兒,搖頭道:「最後一次。」說罷也有些手癢的捏了捏兒子的小臉,重重親了口。

  「天色不早了,院子裡應是做好了飯菜,回去吧。」陸問薇起身,扯過玹兒。

  葉榆聞言也跟著起來,掩唇打了個哈欠,如今他每逢五日就能休沐三天,倒是清閒了一些,抽出時間來多陪陪陸問薇和玹兒,使得他心情大好。只可惜到底是交通不便,不能趁著三日到外頭走走,若是可以舉家旅行,豈不美哉。

  陸問薇伸手從葉榆頭髮取下不小心沾上的葉子,目光滿是溫柔。葉榆輕笑出聲來,一把抱起玹兒往自己脖子裡一放,玹兒倒是一點都不怕,咯咯笑的開懷。

  清風捲起殘荷花瓣簌簌飄落在水上,玉蟬看的眼睛都直了,半晌才悄悄收回手,鬆開了掩映的蓮花叢跟身後的丫鬟對視一眼。兩人眼中皆是豔羨,玉蟬向來直快,張口便道:「可真好啊……若是天下男兒都如姑爺這樣,該多好。」

  身旁的丫鬟憐秋嘆息道:「從前只聽人說天下男兒多薄倖,只有戲本上才有痴情郎。大人這樣的,哪裡能是人人都能覓得的。」

  玉蟬雖有些悻悻,但仍是道:「也不一定啦,這種事情哪裡說得准。」

  那丫鬟憐秋忽然似想到什麼,掩唇笑著揶揄她:「說的是,我瞧著阿兆哥倒是對姐姐痴心一片……」

  玉蟬蹭的一下從脖子根紅到了耳朵尖,推搡了憐秋一把,呵道:「少說混話……哪裡有的事,亂講!」

  憐秋忙笑著點頭,不在打趣。

  玉蟬這才鬆了口氣,垂著頭看著手指不知不覺絞上衣帶,心下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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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元三十四年冬,已然年老的帝王身體每況愈下,大不如從前,不過天氣才稍冷了一些,就略染了風寒將自己關在宮中,接連三日不曾上朝。朝上驚亂一片,所有人都在猜測著,華興帝這回連朝都不上,三日內除了郭公公和太醫外,誰也沒見,難不成是暮年已至,要就此改天換日了?

  想歸想,但無人敢提出分毫質疑,所有人面上平平,實則心裡頭火急火燎的四下打聽。比眾多朝臣都還要緊張的就當屬幾個皇子了,葉榆帶著五皇子和九皇子倆人到山上禮佛,木魚聲聲敲得人心下也跟著肅穆了幾分。

  九皇子喜歡寶相寺的齋飯,自然樂意留在山上,而五皇子雖然不耐在山上待著,但也明白葉榆之意,耐著性子在山上跟著倆人抄經書為華興帝祈福。按理來說,三人既然來此做樣子,本就該做個全套的。

  祈福禁食三日,當足矣能顯露出誠意來。九皇子這輩子自詡只怕三件事,一是怕死,二是怕餓,三是怕九皇妃不理他。葉榆是餓怕了,上次差點沒給他餓斷氣,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一頓不吃就胃疼。五皇子見倆人寧可從山上跳下去也堅決不絕食的態度,只得無奈作罷,把禁食祈福,換成了抄經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