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蓉和魏籮出來時身邊只帶兩個上了年紀的嬤嬤,嬤嬤也是頭一次入宮,在這曲徑通幽的宮廷,不一會兒就走得有些暈頭轉向。明明新雁樓就在前方,偏偏怎麼走都走不到,繞過一塊石頭,便又回到原處。
這會兒宮女和太監都在前面忙活,沒人到這裡來,即便想找個人問路也不容易。兩個嬤嬤正急得額頭冒汗,正巧面前突然出現一批嬤嬤宮女,簇擁著一個錦衣華服的小姑娘,往這邊走來。
能在宮裡隨處行走,且有這麼大的陣勢,這小姑娘的來歷恐怕不會簡單。嬤嬤暗暗揣摩趙琉璃的身份,欠身退到一旁,等對方自報家門。果不其然,其中一個資歷稍長、穿灰藍撒花比甲的嬤嬤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何會在這裡?見到公主還不行禮。」
竟然是位公主。
兩個嬤嬤忙欠身行禮,朝魏籮和梁玉蓉兩個小傢伙兒使了個眼色,小聲提醒:「小祖宗,快跟婢子一起行禮。」
魏籮這一個月來跟韓氏學過不少宮廷禮儀,應付起來得心應手,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後,便大大方方地打量起趙琉璃。
崇貞皇帝膝下共有八個公主,上頭五個都已年滿十歲,六公主和七公主年紀相仿,一個七歲一個六歲,六公主是陳皇后所生,七公主是寧貴妃所生。
就是不知道面前這一個,是老六還是老七?
魏籮在打量趙琉璃,趙琉璃也在好奇地看她們。
她常年在宮內,接觸最多的便是宮女嬤嬤,年紀都比她大,很少見到跟她年紀相仿的小姑娘。
陳皇后不許她跟七妹妹趙琳琅接觸,她一個人在宮裡其實很寂寞,雖然母后和哥哥都疼她,可是她還是想有自己的玩伴。
趙琳琅就有很多玩伴,每次她去後花園,都能看見她和幾個宗親的小姑娘說說鬧鬧,好不熱鬧。而她只能遠遠地看著,在心裡偷偷羨慕。
其實高晴陽也不錯,可是她不常入宮,偶爾來一次,也不大願意跟她玩的樣子。
如果她的身體健康就好了,趙琉璃想,如果她沒有這麼多病,就能跟別的小姑娘一樣嬉笑打鬧了。
雙方對視片刻,魏籮見對方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一副想靠近又不好意思靠近的模樣,不禁覺得好笑。她心思一轉,眼珠子轉了轉,指著斜後方的新雁樓問:「你知道那裡怎麼走嗎?我們要到那裡去。」
趙琉璃抿著唇,輕輕點了點頭。
一旁的嬤嬤受過陳皇后囑咐,這會兒見魏籮跟天璣公主攀談,倒也不阻攔,頗有些樂見其成的意思。
魏籮一心想回新雁樓,她和梁玉蓉出來太久,沒人支會四伯母一聲,四伯母這會兒肯定著急了。她問道:「你能帶我們過去嗎?」
趙琉璃受寵若驚,小臉隱隱透出一絲驚喜,點點頭說好。
她很少接觸外人,旁人礙於她的身份,從來不敢主動跟她搭話,見到她不是恭敬便是疏離。
如今有人對她態度自然,還請她幫忙帶路,她自然高興,紅著臉說:「我正好也要去那裡。」
*
天璣公主身體弱,不是生來帶出的毛病,而是宮中勾心鬥角的結果。
她一歲時被淑妃身邊的人下了藥,當時險些沒有救過來,十幾個太醫圍著她,聽說整整救了一天一夜。
雖然後來淑妃被賜死,可是她的身體卻好不了了,從此體弱多病,每天都要喝藥。她很討厭那些腥苦的藥汁,連續喝了五六年,如今一聞到那個味道就想吐。
然而也正是因為那些藥,她才能活到現在。
沒走幾步,趙琉璃便小臉蒼白,扶著一旁秋嬤嬤的手臂微微喘氣,「嬤嬤,我有點累……」
秋嬤嬤神色緊張,慌忙把她抱起來,「殿下怎麼了?可是喘不上氣兒?」末了悔恨道:「定是因為早晨沒喝藥的緣故,都怪奴才,不該縱著您的性子……」
這時候說什麼趙琉璃都聽不進去,她蜷縮著身子,模樣痛苦。
好在這裡距離新雁樓已經不遠,秋嬤嬤趕忙抱著她往閣樓走去,一壁走一壁吩咐宮女:「快,快去把六公主的藥端上來!」
魏籮和梁玉蓉跟在身後,這才知道她是六公主趙琉璃。
新雁樓一層有幾位穿金戴銀的命婦,正在談笑風生,一抬眼看見一個嬤嬤抱著小姑娘往這邊趕來,形色匆忙,口中還念叨著「殿下再堅持一會兒」。她們一驚,紛紛站起來行禮,秋嬤嬤顧不得同她們打招呼,把趙琉璃放到八寶琉璃榻上,輕撫她的後背為她順氣兒,「殿下好些了麼?可還喘得上氣兒?」
好半響,趙琉璃的臉色才有所好轉,雖然小臉依舊蒼白,但已不如剛才那般嚇人。她輕輕頷首,這才注意到身邊圍著許多人,各個都欠著身子看向她。她們的眼神既有好奇,也有探究,更多的是同情……她身子一縮,往秋嬤嬤懷裡鑽去。
秋嬤嬤沒注意她的情緒,不多時一個穿秋香色襦裙的丫鬟端著藥碗走來,「嬤嬤,六公主的藥來了。」
秋嬤嬤接過托盤裡的掐銅絲琺琅番蓮花大碗,輕輕扶起趙琉璃倚靠在羅茵大迎枕上,舀起一勺藥餵她:「殿下,來,喝完這碗藥咱們就不難受了。」
面前的藥既腥又苦,趙琉璃喝了五六年,比誰都清楚它的滋味兒。她下意識一陣反胃,固執地搖頭:「我不喝,苦。」
說完便閉緊嘴巴,無論秋嬤嬤說什麼都不肯張開。
這可把秋嬤嬤急壞了,不喝藥怎麼行?剛才病發得這麼厲害,就是因為沒喝藥的緣故,眼下再不喝,萬一一會兒又出事,那可怎麼辦?
這麼多年全憑這碗藥,才能保住公主的性命,如今她不肯喝藥,是不想要自己的命了嗎?秋嬤嬤想起這些年陳皇后為她費的心,忍不住就要掉下淚來。
「殿下,求求您把藥喝了吧……您不喝藥,娘娘知道又要擔心……」她苦口婆心,恨不得親自替趙琉璃把這碗藥喝下去。
可惜任憑她怎麼說,趙琉璃就是不聽,搖著頭說「不喝不喝」。
秋嬤嬤把藥送到她嘴邊,她一揮手把藥勺打碎,眼眶紅紅:「我不喝藥,為什麼別人都不喝藥,只有我要喝?嬤嬤,我想像她們一樣……我也想放風箏踢毽子,我不想天天喝藥……藥苦……」她越說哭得越凶,最後哭得岔氣兒,一抽一抽地倒在秋嬤嬤懷裡。
秋嬤嬤聽她說完這番話,心疼得無以復加,把當年的兇手在心裡罵了個遍兒,「殿下……」
兩人情緒悲痛,一旁的命婦夫人們總算看出點門道,知道陳皇后最寵愛這位天璣公主,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思,紛紛上前勸慰。
這個說喝藥才會身體好,那個說公主別哭別哭,但是都沒什麼用。趙琉璃依舊很傷心,誰的話都不聽。
正當一群人束手無策時,忽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在人群外面響起:「一個,兩個,三個……」
眾人被這聲吸引,齊齊往閣樓外看去。
只見一個穿櫻色輕煙羅裙子小姑娘正在垂柳下踢毽子,另一個小姑娘在幫她數數。命婦們紛紛皺眉,認為這兩個孩子太不懂事,沒見公主哭得正傷心麼?她們不安慰就算了,反而還踢起毽子來,實在不知禮數。
可是漸漸的,眾人便被踢毽子的小姑娘吸引住目光。
她身輕如燕,花樣百出,抬腳一跳,胭脂紅繡花鞋穩穩地接住空中掉下來的毽子。再輕輕一挑,重新把毽子踢向空中,等毽子下落時,她左腳一勾,跳起來用另一種姿勢接住……單飛燕、雙飛燕、鴛鴦拐、雙鴛鴦拐,每一個動作都做得靈活又輕巧,賞心悅目,讓人拍手稱讚。不知不覺所有人都被她吸引住,停下手邊兒的事看她,就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天璣公主,這會兒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好不羨慕。
她花苞頭上繫著紅絲絛,紅絲絛上各綴四個金鈴鐺,鈴鐺隨著她的跳動,每踢一下發出清脆的鈴聲。
伴隨著這聲音,魏籮踢完整整一百個,停了下來。她兩腿發酸,好久沒踢這麼多下,猛一踢有些吃不消。
她上輩子在農家小院,閒著沒事就跟鄰居家的小姑娘一起踢毽子,比誰踢得多,她最多能踢三百多個。
她當時肯定沒想過,有朝一日會用這個來逗一個七歲的小丫頭。
她拾起毽子走向閣樓,來到八寶琉璃榻前,含笑看向趙琉璃:「六公主,我剛才踢得好嗎?」
趙琉璃看得呆呆的,很快回神,看她的眼神都是崇敬,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好!」
豈止是好,簡直是太好了!她就沒見過比她踢得更好的。
魏籮抿起嘴角,小奶音綿綿的:「你想不想學?」
趙琉璃把頭點得更厲害,對她一下子親近不少:「想!」說完停了一下,不確定地問:「你會教我嗎?」
「會呀。」魏籮笑容可愛,剛才踢得太多,鼻尖兒冒出細細的汗珠,在陽光下潤潤發光,更襯得她小臉晶瑩剔透。她說完這句話,趁趙琉璃歡喜時話鋒一轉,繼續道:「不過踢毽子得身體康健,否則容易出事兒。你若是想學,就先把身體養好,等養好以後我再教你。」
她也不知道為何要這麼做,大抵看她哭得可憐,有些同情罷。
趙琉璃眼睛一亮,抓著她的袖子問道:「如果我把身體養好,你能把剛才的花樣兒都教我嗎?」
魏籮歪頭看她,「當然能。」說罷她眨眨眼,伸手指向紫檀黑金漆茶几上的藥,「不過你得先把藥喝了。」
趙琉璃對她心服口服,言聽計從,忙道:「我喝,我喝,你不要反悔。」
魏籮托著腮幫子,輕輕一笑,卻沒有說話。
她當然不會反悔,因為她的身體可能養不好了。
上一世天璣公主纏綿病榻十幾年,身體虛弱,最終沒能撐過十六歲。她在二八年華香消玉殞,讓魏籮想起了自己,她們都一樣可憐,不能走完完整的一生。所以魏籮才會幫她,如果她這輩子好好吃藥,不知道能不能多活幾年?
一旁的秋嬤嬤喜極而泣,對魏籮刮目相看,感激得不知怎麼才好,「藥涼了,奴婢讓人拿去熱一熱,公主稍等片刻。」
趙琉璃說好,耐心等宮女把藥熱好端上來。她不用秋嬤嬤餵,捧著碗乖乖地一口一口喝完。
新雁樓總算恢復平靜,眾人的目光投向琉璃榻旁的小姑娘身上,眼神各異。魏籮恍若未覺,正準備上樓找四伯母,便見秦氏慌慌忙忙地從樓梯走下來,神色著急。
魏籮叫住她:「四伯母!」
秦氏偏頭看來,見是她,忙上前把她抱起來,顧不得問她方才去了哪裡,一邊往外走一邊急急道:「阿籮,快跟我來。方才有人說常弘與汝陽王世子發生衝突,被汝陽王世子推進太液池了……」
魏籮臉上的笑意凝住,小臉頓時變得很不好看。
常弘那樣的性子,怎麼會跟人發生衝突?除非對方有意找茬兒。
她對汝陽王世子李頌印象深刻,蓋因上一世常弘的落魄,與他有很大關係。甚至可以說,是他跟魏箏母女連手促成的。
她眼梢一冷,原來這時候李頌就出現了。他們為什麼起爭執?他居然敢把常弘推進水裡,若是常弘出事,她要他死一百次。
魏籮摟著秦氏的脖子,粉唇抿成一條線,表情陰冷。豈料一抬頭,恰好迎上一雙視線。
閣樓對面,太湖池畔,趙玠站在她剛才踢毽子的柳樹下,唇畔噙笑,別有深意地看向她。
秦氏抱著她越走越快,把他遠遠地甩在身後。他站立片刻,少頃,閒庭信步般跟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