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是他自己大意,竟然一不小心動了那樣荒唐的心思。

魏籮貼在他耳畔輕聲問「你是不是喜歡」的時候,他一瞬間亂了心神,再也無法正常思考。從昨晚到今天,他的眼前始終縈繞著她巧笑嫣然的模樣,她第一次對他笑,卻是要拿簪子殺死他。利刃刺破他的胸腔,他恨她惱她,最後還是放走了她。

李頌緊緊握著扶手,手背爆出青筋,幾乎將那塊木頭捏碎。

他一再失神,連高陽長公主都看出他的不對勁,叫了他幾聲:「頌兒,你到底在想什麼?我問你怎麼受傷的,你為何不答我?」

李頌的傷在胸口,只要包紮好不讓人看見,沒有人知道他怎麼受傷,傷勢如何。他低聲道:「狩獵時被獵物抓傷了,一點小傷。娘,不要緊的。」

高陽長公主將信將疑地看著他,不放心地問:「當真不要緊麼?我瞧著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他搖頭說不要緊,趁著他們尚未發現端倪,忍著傷痛轉移話題:「襄兒呢?她為何不出來見我?」

高陽長公主道:「她自打從長潯山回來就一直將自己關在屋裡,我敲了好幾次門都不應。」末了眉頭一皺,不大愉悅道:「這丫頭,也不知道在做什麼。」

能做什麼?無非是射傷了人,覺得心虛,又怕父母責罰,不敢見人罷了。

李頌向來疼愛李襄,見不得她受半點委屈,然而這次卻認為她做得委實過分。正是因為他們都寵著她,才讓她養成如今驕縱任性的脾氣。就算魏籮設計陷害她,她也不該取魏常弘的性命。

李頌想了想,將這兩天發生的事悉數告訴汝陽王李知良和高陽長公主趙暄。他聲音很平緩,娓娓道來,李知良和趙暄的眼睛卻越睜越大,最終不可置信地問:「……你說魏家六少爺的傷,是襄兒射的?」

李頌點了點頭。

高陽長公主震驚不已,若不是從李頌口中說出來,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的。她捧在手心裡的女兒,素來單純可愛,何時變得如此心腸狠毒?她喃喃:「襄兒怎麼會做這種事……她,她……」

「她」了半天,始終沒有下文。

好在李知良頭腦還算清醒,擁住嬌妻搖搖欲墜的身子,他對門外丫鬟道:「去把小姐請過來!」

不多時,李襄穿著白綾短衫油綠縐紗裙出現在門口。李襄大抵猜到了把她叫過來的原因,臉上沒有絲毫心虛惶恐,反而掛著笑意,來到高陽長公主跟前明知故問:「阿娘叫我出來做什麼,我不是說了身子不舒服嗎?」

高陽長公主定了定神,坐在櫸木官帽椅中,盡量心平氣和地問:「襄兒,你實話跟娘說,魏常弘的傷跟你有關麼?」

李襄臉上的笑滯了滯,旋即看向一旁的李頌,「哥哥告訴你的?」

高陽長公主聲音嚴厲一些:「你只管說是或不是!」

她倒是很坦誠,眉毛一揚,頗有些敢作敢當的風範:「是我射的,那又如何?」

她傷了人,非但沒有任何悔過之心,反而一副理所應當的態度,讓高陽長公主既憤怒又失望:「你怎麼能……」說罷只覺得眼前一黑,緩了半天才緩和過來。她和魏籮發生爭執的事她聽說了,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不了不跟魏家結親就是了。可是如今她射傷魏常弘,那性質就大大不同,不但得罪了魏家,這事若是傳出去,對她的名聲可是非常不利的,日後想出嫁就難了!這個孩子,怎麼如此糊塗?

李襄見趙暄臉色不對,立即很有眼力勁兒地上前扶住她,又貼心地倒了一杯熱茶,親自捧到她面前:「阿娘別生氣,我聽人說了,那個魏常弘不是沒事麼?他就是受了點兒傷,狩獵哪有不受傷的。」說罷往一旁李頌身上看去,「何況有哥哥替我擔著,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李頌不予回應,移開了視線。

李襄沒有多想,繼續說好話哄高陽長公主。她生了一張巧嘴,只要有心,必能將對方哄得服服帖帖。再加上趙暄本就疼她,儘管憤怒,也不能真把她交給魏家處置。她一壁安撫趙暄,一壁頭頭是道地分析:「我本來就不喜歡魏常弘,是爹娘非要把我跟他湊一對。我們兩家關係本就不好,魏籮又陰險狡猾,我嫁過去不是等著受委屈麼?爹娘捨得我整天受魏家欺負麼?如此一來不是正好,這門親事不用結了……」

雖然魏常弘比她還大一歲,可她就是瞧不上他。

她喜歡的是英武偉岸的梁煜,不是那種整日跟在姐姐後面的小屁孩兒。魏常弘眼裡只有他姐姐,誰要是嫁給他,還要跟大姑姐真寵,那可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高陽長公主指著她:「所以你就要傷他?你想讓別人怎麼說你,潑辣惡毒,還是凶狠殘暴?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李襄撒嬌叫了一聲娘,趴在她腿上蹭了蹭:「我這不是知道錯了嗎……誰叫那個魏籮設計我,我一時氣憤,就沒管住自己。」她到底也不敢說魏籮究竟怎麼設計她,只一昧含糊過去,「而且不是有哥哥嗎?哥哥,你後來是怎麼處理的?」

李頌沒有回答,胸口的傷太深,昨天在長潯山上只是隨便包紮了一下,這會兒疼得厲害。他握了握拳,強撐著道:「我累了,先回屋休息一下。」

說罷不等眾人反應,轉身離去。

李襄愣了愣,還當他心情不好,忙跟上去叫道:「哥哥!」

李頌腳步未停,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緩慢。

最後李襄在一根朱漆廊柱前追上他,繞到他跟前不安地問:「哥哥,你是不是生氣了……」

話未說完,看到他胸前洇出的殷紅血跡,驀地一滯,睜圓眼睛問道:「你受傷了?何時受傷的?昨天狩獵結束不是沒事麼……」她忽地想起什麼,抬頭憤怒地問:「是不是魏常弘?還是魏籮?是他們做的?」

李頌只覺得心煩意亂,頭疼加上傷口疼,使他沒有什麼好臉色,語氣也很惡劣:「李襄,昨日的罪名我替你擔下了,若是你以後再這麼任性,我便再也不管你。」他捂著胸口,推開李襄,啞聲道:「你這陣子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不要再出去拋頭露面。何時過了這陣風頭,何時再出門。」

李襄立在原地,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咬緊下唇,也不知道有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高陽長公主心疼女兒,不捨得重罰李襄,又聽她說知道錯了,最終只是罰她跪了三個時辰佛堂,抄寫一百遍經書,這事就算掀過去了。至於跟魏家的親自,那肯定是結不成的……非但結不成親,恐怕還結下了樑子。

*

英國公府,魏常弘的傷足足養了半個多月才見好。

這陣子魏籮一直守在他身邊,替他搜羅各種名貴藥材,每天都要看著他喝一大碗補湯才放心。魏常弘有時候很無奈,試圖掙扎一下:「阿籮,我不像你那麼嬌氣,我的傷早就好了。這些補品可以不喝了麼?」

魏籮搖頭說不行,頗有點蠻不講理的意思:「你連李頌都打不過,何時你能打得過他了,何時就不用喝這些補藥。」

李頌自幼習武,魏常弘只練過一些拳腳強身健體,根本不是一個層次能比的,她這條件也太難為人了。魏常弘沒辦法,只好繼續喝補湯。

這日趙琉璃邀請魏籮入宮,說是有要事跟她商量,她才放過常弘,回屋換了身衣服前往宮中。

與此同時,崇貞皇帝在麟德殿設宴,宴請前陣子狩獵大賽獲得前三甲的英傑,順道賞賜他們獎勵。一起參宴的還有幾位皇子和大臣之子,趙玠和趙璋也在受邀之列。

這次狩獵大賽趙璋沒有參加,趙玠只是湊個熱鬧,畢竟這種比賽是崇貞皇帝為了考驗少年們的能力,不是什麼隆重的場合。他們沒必要拿出實力,搶了別人的風頭。趙玠原本打算給魏籮獵一隻小狐狸,不過那小姑娘似乎沒什麼興趣,他也就只好作罷。

宴席上,崇貞皇帝身穿紫金四團龍紋常服,頭戴金二龍戲珠翼善冠,笑容和善,讓眾人落座。他左右手邊分別的趙玠和趙璋,趙玠今日穿著墨灰螭紋緣金邊直裰,氣度矜貴,舉止有度;趙璋比他小七八歲,身穿黛藍蟒紋錦袍,拱手朝他一禮,笑容謙和,面上絲毫不帶畏怯。

梁煜坐在趙玠的下方,李頌坐在趙璋下方,另一位御史大夫之子坐在梁煜身旁,其他的人各自就坐。

宴上崇貞皇帝大大誇獎了梁煜和其他兩人一番,稱讚他們少年英傑,有勇有謀,言語之間頗為賞識。梁煜等人連忙謙遜地起身,認為自己受之有愧。皇帝倒是不以為意,命宮人抬上來早早準備好的賞賜,分別賜予他們三人。

三人跪下謝賞,接過賞賜,重新坐回位上。

接下來便是觥籌交錯,舞樂昇平。

穿著霓裳羽衣的舞女款擺腰肢,身姿搖曳,踏著樂聲旋轉起舞,舞姿裊娜,使大多數人目不轉睛。趙玠垂眸,興致闌珊地為自己倒了一杯酒,舉起青釉冰裂紋酒杯,掀眸朝斜對面李頌身上看去。

李頌胸口的傷尚未好全,不能飲酒,自從宴席開始,他便顯得心不在焉。目下大家都在欣賞霓裳羽衣舞,他卻支著下巴,眼睛雖在看舞女,神智已經不知道飄到哪裡去。

趙玠叫來一個宮人,低聲說了兩句話。那宮人頷首應是,旋即悄無聲息地來到李頌身後,附耳傳了幾句話。

話畢,李頌眼神晦暗地朝趙玠看來。

趙玠舉起酒杯,薄唇噙笑,仰頭一飲而盡,末了把酒杯往桌上倒扣。示意「我喝完了,你隨意」。

李頌眼神一深,只好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舉了舉杯,仰頭一口喝光。

本以為這一杯就完了,沒想到趙玠存心戲弄他,一杯不夠,還有第二杯,第三杯……他喝到第七杯時,只覺得胸口的傷似乎裂開,灼心的疼痛。可是再看趙玠,卻沒有停下的意思,他只好強忍著疼痛陪他對飲。兩個人都跟對方較上了勁兒,不喝倒對方誓不罷休。

可惜李頌沒有趙玠酒量好,一杯杯酒下肚,趙玠臉上不見絲毫變化,反而愈發氣定神閒。倒是李頌,面前的景像已經有些恍惚,喉嚨裡猛地湧出一股腥甜之味,他強忍住嚥了下去,悶頭又喝了一杯酒,狠狠地墩在黑漆螺鈿平頭案上!

*

宴席散去,各自回府。

趙玠步履沉穩,除了一身酒氣,絲毫不像剛剛喝過二十幾杯酒的人。他若無其事地跟眾人告辭,走下丹陛,往宣德門前走去。

倒是李頌,眼睛發紅,步履輕浮,需要宮人扶著才能勉強走出麟德殿。到了麟德殿門前,被外頭清冷的風一吹,人才清醒一些。

來到宣德門前,恰好一輛翠蓋朱纓的馬車從遠處而來,停在門口。

魏籮一手牽著織金百蝶穿花裙襴,一手扶著金縷從馬車裡走下來,掀眸一看,恰好迎上趙玠的視線。她抿起粉唇,正準備展露笑臉,視線一轉,又看到他身後的李頌,頓時垂下嘴角,移開視線,不想看他。

趙玠掀唇,舉步來到她跟前,揉了揉她的頭頂問道:「怎麼想起來入宮了?琉璃找你?」

魏籮點點頭,實話實說道:「琉璃說有事跟我商量,讓我來見她。」說罷問道他身上的酒味兒,後退半步捂著鼻子問:「大哥哥喝酒了?味道好嗆。」

不止是喝了,而且還喝了不少。

趙玠自己聞不見,見小姑娘一臉嫌棄,忍不住調笑:「怎麼,你不喜歡本王喝酒麼?」

倒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只不過聞不慣罷了。她放下捂著鼻子的手,「如果我說不喜歡呢?」

他彎唇,看著她的眼睛,半真半假道:「那本王以後就不喝了。」

魏籮眨眨眼,沒有說話。

後面的李頌收回視線,接過宮人遞來的韁繩,翻身上馬,揚起馬鞭喊了一聲「駕」,頭也不回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