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貴妃臉色微微一變,迎著眾人的視線,欠了欠身,道:「姐姐怕是忘記了,妹妹十五歲便入了宮,如今已經過去二十年,對於家鄉的印象早就不如從前了。」
陳皇后似笑非笑,眼神彷彿能洞穿人心,慢慢凝了一層霜寒,「是麼。本宮竟不知道,妹妹的記性這樣差。」
這話頗有深意。
其餘三位妃嬪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兒,自覺地站到一邊兒,看陳皇后和寧貴妃你來我往。陳皇后到底還存有三分理智,沒有在這裡揭穿寧貴妃的真面目,淡淡看了寧貴妃一眼道:「本宮走了,幾位妹妹慢坐。」
「恭送皇后娘娘。」
寧貴妃望著陳皇后遠去的背影,面色雖然沒有多少變化,但指甲卻深深嵌進掌心裡,咬緊了牙關。直至旁人喚她,她才回過神來,勉強揚起一抹笑道:「哦,我身體不大舒服,恐怕不能陪幾位妹妹賞花兒了。我先回去休息,你們再坐會兒。」
三位妃嬪只當她被陳皇后刺了幾句,心情不大舒服,這才要回去的,便沒放在心上,客氣地寒暄了幾句便作罷。畢竟皇后娘娘和寧貴妃不和,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
陳皇后跟魏籮在太液池畔轉了半圈,之後漸漸起風了,才重新回到慶熹宮的。雖說天氣入了春,但春寒料峭,也是不容小覷的。尤其是倒春寒這幾天,一不留神,便染了風寒。
趙琉璃正是如此,興許是過年那幾日吹了太多風,之後又過於疲勞,一病就病了七八日,臥床不起。陳皇后讓太醫署的太醫挨個兒給趙琉璃看過了,都說公主的身體沒什麼大毛病,按理說早該好了,只是心氣鬱結,神氣昏昧,這才拖到如今。
陳皇后沒法子,只好讓魏籮過來開解開解她,不知究竟是什麼心病,竟將她難為至此。
魏籮奉命來到辰華殿,聽宮婢說公主在暖閣,便朝暖閣裡走去。只見趙琉璃半躺在窗邊的美人榻上,身上蓋著紫金青鳥紋毯子,頭髮半披散在肩頭,小臉兒白白的,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自從趙琉璃的身子有好轉後,已許久不曾得過病了,更別說露出這麼落寞的表情,瞧得人心裡一陣兒疼。
「琉璃,你在看什麼?」魏籮坐在一旁的花梨木五開光繡墩上。
趙琉璃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慌忙抬起頭來,她的臉頰瘦了不少,顯得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愈發的大。她見是魏籮,鬆了一口氣道:「阿籮,怎麼是你?」
魏籮笑笑,「不然還能是誰?皇后娘娘擔心你的身體,便讓我過來看看。」說著視線一垂,落在她手裡的兔子木雕上,「你感覺好些了嗎?這是什麼,讓我瞧瞧?」
趙琉璃沒有鬆手,唇角翹了翹,「這是楊縝哥哥給我刻的木雕。」
魏籮收回手。難怪趙琉璃方才看得那般入迷,原來是又在想楊縝了。這傻姑娘,當真是一根筋兒,認定了誰便再也不會改變。魏籮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我托趙玠打探了楊縝的消息,你想不想知道?」
趙琉璃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點了點頭。
魏籮道:「他隨軍迎戰了兩次外敵,兩次立下功勞,如今已經被榮升為參將,想來再過不久便要回京了。」然後從袖子裡取出一封信,遞給趙琉璃,道:「這是楊縝寫的信,外頭的東西送不進宮裡來,他的膽子倒大,竟然托靖王哥哥幫你送信。」
趙琉璃接過信,顧不得回應魏籮話裡的調侃,忙打開讀了一遍。
信不長,只有短短的幾句話。楊縝認識的字不多,全部是趙琉璃教他的。小時候趙琉璃從上書房回來,便把他叫進屋裡,偷偷地教他寫字。如今看著信上的內容,趙琉璃眨了眨眼,淚珠子一顆一顆落下來,沒一會兒就打濕了信紙。
魏籮吃了一驚,「怎麼了,信上說了什麼?」
趙琉璃拿手指抹抹眼淚,甕聲甕氣地說:「楊縝哥哥受傷了。」
魏籮問道:「嚴重麼?」
趙琉璃搖搖頭,「他沒說。」信上寥寥一語帶過,楊縝只說被叛軍射中了胸膛,卻沒說傷勢如何。但是趙琉璃知道,這個人總喜歡藏著掖著,什麼事都不告訴她,這次指不定傷得多嚴重呢,否則也不會說出如果他回不來,便讓她另嫁他人的話。
這陣兒陳皇后逼得愈發緊了,趙琉璃想找借口推辭,全都被陳皇后擋了回來。
如果楊縝真的回不來,她該怎麼辦?
*
這廂,寧貴妃的寢殿內。
寧貴妃面色難看地坐在酸枝木玫瑰椅上,一言不發。
她身邊兒伺候的楊嬤嬤見狀,柔聲寬慰道:「娘娘有何好生氣的?皇后娘娘刺您,那是因為她得不到陛下的寵愛,可不正顯得您在陛下眼裡多麼重要嗎?依奴婢之見,您啊,還是先消消氣兒。不是說陛下今晚會到您這兒來嗎,您應該先把這些煩心事兒擱一邊,伺候好陛下要緊。」笑了笑又道:「有了陛下的寵愛,您還害怕什麼?」
寧貴妃捏了捏扶手,倒不是多麼生氣。只是今日陳皇后忽然提起當年的事情,讓她心裡有些不踏實,總覺得陳皇后知道了什麼。
她擺擺手道:「罷了,去給我端一杯茶來,我有些渴。」
楊嬤嬤點點頭退下了。
不多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往八仙桌上放了一杯茶。寧貴妃以為是楊嬤嬤,便沒有多想,端起淡黃地琺琅彩蘭石紋茶杯喝了一口,蹙眉不滿地道:「怎麼是涼的?」
一個略顯蒼老的慢慢道:「娘娘息怒,奴婢再去給娘娘換一杯。」
寧貴妃察覺到不對勁兒,扭頭往身後看去:「你的聲音怎麼了?聽著與往常不太一樣……」
話未說完,驀地停住。
眼前這個眼紋深重、滿頭華髮的粗鄙婦人,哪裡是慣常伺候她的楊嬤嬤?
寧貴妃睜圓了眼睛,驚惶地問:「你是誰?為何在此?」
說完揚聲便要喚人,那老婦卻更快一步地跪到她面前,仰著臉問道:「娘娘忘了嗎?奴婢是十五年前曾經伺候過您的青翡。」
青翡,青翡是曾經陪她入宮的丫鬟……寧貴妃猛然一震,眼神已經不能用驚愕形容了,緊緊地握著玫瑰椅的扶手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出宮了麼?」
當年青翡知道一些真相,寧貴妃覺得把她留在身邊是個危險,又不忍心殺了她,才將她放出宮外,嫁得遠遠兒的。
卻沒想到她還會回來!
青翡低著頭道:「娘娘有所不知,奴婢這些年雖然不在宮中,但卻始終逃不過良心的譴責,沒有一日不對皇后娘娘和天璣公主心存愧疚。」
寧貴妃赫然從玫瑰椅上站起來,緊緊盯著她到:「你說這些話做什麼?你說,誰把你帶進宮裡的?」她始終揪著這點不放,仔細想了想,聯想今兒陳皇后的話,厲聲問道:「是不是皇后收買了你?讓你來跟我說這番話?」
青翡搖搖頭,「與皇后娘娘無關,是奴婢一心想見娘娘……奴婢當初害了小公主,如今自己的孫兒受了難,想來一定是上天懲罰奴婢的過錯。奴婢懇求娘娘,替奴婢在佛祖跟前說一聲好話,說是您指使奴婢的,奴婢只是奉命行事,求佛祖饒了奴婢的小孫兒吧。」
寧貴妃被氣得不輕,頭腦也有些混亂,「你胡說八道什麼?快給我滾出宮去,否則被怪我不顧昔日情面。」
青翡一家子性命都拿捏在趙玠手裡,就算她死了,只要家裡其他人活著就行,是以也不怕寧貴妃的威脅,又道:「娘娘也是有過孩子的人,應當懂得為人母親的難處,難道這麼多年,您心裡就沒有丁點兒愧疚嗎?」
寧貴妃踢了她一腳,憤怒地道:「來人,把這個瘋婦給我帶下去。」
青翡死死拽住寧貴妃的裙子,淚流滿面道:「求求娘娘幫奴婢一把,奴婢真個走投無路了……奴婢每日都活在後悔中,當初為何要害那一歲的小公主,娘娘,您難道不怕佛祖懲罰嗎?」
外頭毫無動靜,也沒有人上來帶走青翡,整個宮殿放佛只有寧貴妃和青翡兩人。
只是目下寧貴妃正在氣頭上,根本沒注意這異常,大抵是被青翡的話刺激了,捏著她的下巴道:「我為何要害怕?我告訴你,我從來不信佛祖,毒下了就下了,那趙琉璃能活到今日是她的福氣。佛祖若要懲罰我,早就懲罰了,何苦拖到現在?」
青翡半跪在地上,不再開口。
殿內許久沒有聲音,針落可聞。寧貴妃這才察覺到不對勁兒,若是擱在平時,殿內發出這麼大的動靜,必定會有宮人和侍衛進來查看的。如今自己叫了好幾聲,卻是一個人都沒有,且楊嬤嬤說是去倒茶,為了倒了這麼久還不回來?
寧貴妃心下「咯登」,湧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佛祖懲罰不了你,朕來懲罰你如何?」一道冷漠憤怒的聲音在殿門外響起。
寧貴妃扭頭看去,只見崇貞皇帝穿著墨綠色雙龍戲珠紋常服,站在門口,凌厲地盯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