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永樂年間。
鳳陽城中有個小小藥童,他與尋常藥童不同,他抓藥迅速,也會看診,抽空還經常去破廟那裡為窮人義診。更奇怪的是,他雖衣著簡樸,薪資低微,卻能日日住在福來客棧的天字一號房,一住居然就住了三四年,不由讓外人覺得他與客棧老板定是有何親戚關系,特別照顧。
為此,客棧老板錢老板笑瞇瞇地搖頭,他只故弄玄虛,佛曰,不可說。
我也苦笑,若不是以前曾有鬼差在五星級酒店一住經年的先例,我也不敢明目張膽逗留在一個縣城如此之久,久到連老板都以為蘇毓是個深藏不露的世家子弟。
「小蘇,又帶妹妹來買菜了?」菜場的張大娘招呼蘇毓,「今日的菜新鮮,大娘給你留了兩把。」說著,便抓了兩把菜要塞給他。
「謝謝,張大媽。」他接過菜,放在我手中的竹籃裡,拿出錢袋付過銅板。
這錢都是他當藥童攢下的,與我無關。
正要離開,我冷不防被張大娘一把抓到手,「蘇家小妹啊,你幾歲了?」她瞇縫著眼,對著我的臉左打量右打量,還是茫然,忍不住想睜睜大再看時,我的手已經被蘇毓從張大娘的魔爪中抽了出來。
「我家小妹十五了。」他代我回答。
「十五了!」周圍的幾個大嬸都湊過來,「那該給她找個人家了。」
「是啊,如今你們兄妹倆相依為命,長兄如父,你這個做兄長可要著緊你妹子的婚事,別給耽誤了。」
「我看我家隔壁的二牛就不錯,為人實誠,下地時力氣也大,保你妹妹一輩子不用辛苦,嫁過去享福的。」
「看你出的餿主意,人家蘇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她哥哥那麼有出息,怎能將妹子嫁給個種田的?我看還是胡員外的二公子好,聽說他們正要納妾,那可是大戶人家。」
嫁給莊稼漢?做妾?我早已忍不住笑起來,反正周圍人也看不到。沒想到還能有榮幸讓人給我做媒,似乎又回到生前的相親時代。
蘇毓皺眉,但仍好言謝絕,「我家小妹還未考慮此事,多謝你們關心。」
「這怎麼行!」眾大嬸驚呼,「女兒家不能拖,一拖就給拖晚了,年歲一大,還能有什麼指望?」
我笑的合不攏嘴,扯著蘇毓的衣角,悄悄對他說,「你就說我眼光高,要相個好的。」這總安全了吧,是我本人挑得很,嫁不出去也是活該。
蘇毓順勢搖頭,歎道,「不瞞你們說,我家小妹心志高,非大戶人家不嫁,非正室不當,我也拿她沒辦法。」
「這樣啊。」眾人訕訕離去,還有人小聲嗤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癩蛤蟆?
蘇毓不著痕跡拉我走開幾步後,立馬笑我,「癩蛤蟆,今晚想吃什麼?」一語雙關。
我裝作聽不出他的調侃,只答道,「無所謂。」
反正我又不圖溫飽,吃什麼都沒關系。
「選相公也無所謂嗎?」他問的清晰,幾乎湊近我臉龐,「還是,你無人可嫁?」
怎麼繞著又繞回來了?
「當然不是無人可嫁,我們之中也有成親的。」比如林城和嫻淑。
「那你會嗎?」他停下腳步,「成親,你會嗎?」
他突兀地問我,我有些措手不及,在地府結婚?我從沒想過,也未遇到合適的鬼官。
「也許,不過應該會等你先成親。」鬼官成親總是不緊不慢,但人間不同,往往光陰似箭,沒幾年就抱兩三個娃了。
「我先成親嗎?」他從我手中接過竹籃走在前面,「那你慢慢等吧。」
××××
這兩年過的很快,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慢慢向旁人介紹我是他妹妹,沒有名字,只有「妹妹」這個虛構的關系。盡管他不厭其煩地介紹,人們還只是隱隱約約有那麼個「蘇家小妹」的印象而已。
蘇毓在桌上擺上飯菜碗筷,簡單的一菜一湯,卻備上兩只碗兩雙筷,似乎坐在飯桌上的這兩個,真是一家人,同根生。
我喜歡這種感覺。
蘇毓本來跟著丁師傅時,就學過些燒飯煮菜,搬入客棧後他便借了廚房解決伙食問題,都是些尋常清粥小菜,糊口而已。有一回我見他獨自吃飯,怪沒意思的,就作勢去搶他的菜,如此這般,飯桌上就多了一鬼。
我夾了一口菜嘗,「好淡。」沒放鹽?
「你不是說鹽對身體不好,我只放了少許。」他解釋,對於飯菜,他向來沒特別要求,只要比樹皮美味些就行。
小小年紀就那麼會保養,真不知是算懂得享受人生,還是謹小慎微,沒嘗到美食樂趣。「那你多吃點吧。」
他朝我的方向瞥一眼,不知從何處拿出罐醬菜,「要有滋有味,就吃這個吧。」遞給我時還一臉厭惡。
「這很貴的。」古代的鹽很精貴,因此醬菜也不便宜。
「對啊,花費我一月餉錢。」
「浪費。」明明我自己都能花錢去買的,反正這醬菜也只有我愛吃。
他嘴角上揚,笑的得意,「雖說我是住你的,但你還是吃我的,這才叫兩不相欠。」
誰養誰?原來在他心中,還有桿天枰。
我咬著筷子愣神,半年來他拖我去買菜時,總是將我護在身旁,再加上他的身高,真覺得是他在照顧我,甚至還莫名接到幾道嫉妒的目光。
明明就是我在看護他,看著他一點一點長大,即使幾年前他的身高就早已超過了我,論心智,似乎也稍稍比我成熟。或許是前世沒真正接觸過社會,我越來越覺得我不如他冷眼世故。
「說真的,」他吃完放下筷子,開始收拾,「你未來夫婿應有什麼條件?」
問這幹嘛?和他相處多年,他還是第一次問我這方面問題。
「看看是否真要皇親國戚,還是達官貴人?抑或是什麼老虎精?龍怪蛇妖?」
哪有那麼恐怖!誇張。
未來老公?我生前曾無數次考慮過的問題,在死後卻從未想起過,「我以前……曾經想過,」那真的是很早很早以前,「那時也是有像今日菜場那些大嬸般的叔婆,總是為我介紹。」
「後來呢?」
「後來我拒絕了,他們就說我年紀大了,再拖下去就成剩女了。」
「剩女?」他不解。
「就是嫁不出去的意思,老姑婆。」
他笑了,將碗筷放在一邊,專心聽我說。
從何說起呢?活著的時候似乎人生只剩下那麼幾件事,工作結婚生子,其實真正是否快樂,我並未來得及去思考。而茫茫人海,人與人的隔膜很重,夾著名利、金錢、相貌等很多因素,不再是單純的一男一女,這些對他說,他也不一定明白,單是解釋一夫一妻制就要解釋上半天。
「總而言之,我的要求很簡單,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到了地府,我才發現,原來要快樂,不一定真的要按部就班走完那個流程。
說完,我才發現,何時這話題變得如此深入的?我瞪向罪魁禍首,那禍首卻早已不知神游到哪個外層空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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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流言再起。
鳳陽城中有個蘇家小妹,她與尋常女子不同,她手腳勤快,卻奇醜無比,以致年方十五都不考慮嫁娶事宜。更奇怪的是,她卻有一位俊俏無匹的哥哥,日日與她同進同出,為她洗手作羹,不由讓外人覺得他們雖然很可能並無血緣關系,卻相依相伴,羨煞旁人。
幾月之後,流言傳到我這,我才恍然,難怪長久無人再為我做媒。而那傳出謠言的始作俑者也早已無從追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