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這是唯一

愛情?

握著毛筆一撮一頓,在紙上化開了兩個狗爬的大字,我仔細看著,確實很醜,很別扭。

我是喜歡上了蘇毓,還是戀上他的陪伴?於是才假借名目,編造借口,能多留在他身邊一刻也好,貪戀著活人的氣息。

這是患得患失嗎?我自問,卻不自覺將問題脫口而出。

「當然是自尋煩惱。」小倩在一旁,邊消耗著蘇毓的好酒,邊調侃我,「而且他是你自己找上的,還是百分百作繭自縛。」

「對啊,都是自找的。」

「七七,有無盡時間的是你,你在怕什麼?」小倩若有所思地苦笑,「人生是他的,他先挑起這場愛情賭博,你若不肯,他逼不了你,他若吃虧,也怨不到你,」

她拍拍我的腦袋,搶過我的筆,畫出圓圈擁抱住了那兩字。

「更何況,愛情的最開始,本來就是陪伴。」

××××

那晚過後,一切似乎越來越風平浪靜。

蘇毓對歐陽蘭越發的彬彬有禮,不止是有我在的地方。而歐陽蘭對他,從暗暗戀慕到由衷信服、言聽計從,也不過就是半年時間。

隨著鳳陽城幾間大醫館的倒閉,回春堂更是名聲鵲起。

在醫師伙計面前,蘇毓介紹我是他小妹。眾人中甚至是在回春堂幫忙的阿毛,也只在印象中隱約有這樣一個人影在,再多的,就是模糊一片,盡管我是經常出現在蘇毓身邊。是什麼樣的緣分,讓蘇毓能如此深刻地記住他妹妹的死,連帶記住了我。

我喜歡跟著蘇毓去三天一次的義診,多數是去城外極髒極窮的地方。我自然是聞不到那流浪漢集聚之地的惡臭,但看著他那皺眉且不堪忍受的樣子,覺得煞是有趣。

許是兒提時期公子哥的記憶回籠,又或者是回春堂的知名度高漲,近來的蘇毓越來越潔癖,衣衫發髻打理平整、一絲不苟。幸好他還懂得避免容貌再遭窺伺,而畫粗了眉毛。

在窮苦病患眼中,蘇毓比神佛還靈驗,比父母官還清廉,見著他遠遠出了城門,就自各方湧來,崇拜、仰慕、不敢褻瀆。

這樣被圍繞著的蘇毓,總讓我期盼,如此多的善意和信任,終有一天會磨去他的權欲雄心。

「來,大家排好隊,一個一個看診。」阿毛小手一張,努力阻擋那些衣衫襤褸、隱隱發臭的乞丐碰到他心中的偶像。

在雙指搭上第一個病患的手腕後,蘇毓立刻斂去眼底的厭惡情緒,做回最基本的大夫,交待藥方也是簡潔明了,富貴貧賤在此時都一視同仁的盡職。

我盤膝坐在一旁的大石上,頗有閒情逸致地等到夕陽西下,也等到他緩步走來。

「走吧。」他伸手拉我下來。

「嗯。」我滑下大石,他拍走我衣衫上的髒灰。

我注意到他另一只手上抓著的布包,沉甸甸的,裝滿了病患饋贈的「診金」,有挖來的番薯、野菜,或雞鴨家禽的蛋,甚至還有窮孩子河邊撿來的卵石。

阿毛已經帶了藥箱和部分「診金」回去,這些是他拎不下的。這算是現代的收受紅包嗎?不過看蘇毓幾度拒絕不了的苦惱,這禮肯定比紅包難纏得多。

「他們很仰慕你。」我偷笑。

「每次我來義診,總覺得你很幸災樂禍。」他牽著我的手進城,將那些「診金」分送給城內的乞丐。

「做善事可是積德。」這可不是空口白話。「只有你會當成災禍。」

他搖頭,「我不信真有天理循環。」

我拉著他的手緊縮,引起了他的注意,「真的有的。」我見識過,當然曉得,就怕他不當真,努力強調語氣中的認真。

他注意到我的緊張,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我沒看清,只聽他答道,「知道了,我會小心的。」

「小心什麼?」我有些心慌,不知怎地腦中想起那從未真正殺人的王爺。

他大笑,「嚇你的。」

隨後又安撫我,「放心吧,我還不至於大奸大惡,殺人放火。」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我又洩露天機,還是改明再擔心他吧,沒准我會先一步因玩忽職守,被拉入枉死城審判。

食物可以送出去,而帶花紋的卵石自是落入我的腰包。

「盡拿些不值錢的玩意。」他搖頭,「我還以為你不過是嗜酒,原來這些不入流的石頭,也能入你的眼。」

「你不懂,這是唯一。」

「哦?」

「世上沒有一塊石頭和另一塊是相同的。」當然除了現代人造的那種。

蘇毓想了想,「倒是的確沒見過一樣的。」

「人也一樣,高高在上的和終日不飽腹的,都是世上唯一一個的。」那叫人人平等,現代最淺顯的道理。我琢磨著是不是該哪天找本「眾生平等」的書給蘇毓洗洗腦?

「但人生在世若碌碌無為的話,也不過是螻蟻。」

我想反駁,他卻說出件讓我吃驚的事,「先前就診的流民中,我見著了我大娘和二哥。」

「他們在流浪?」

他點頭。「在我記憶中,大娘永遠衣著光鮮,她娘家有錢有勢,後來分家又獨得大份,趕我娘和我兄妹三人出門時,尚還耀武揚威,今日卻奔波流浪,朝不保夕。」

「你沒開口認他們?」

「沒有,該是說他們沒認出我來。不過我已經讓阿毛悄悄塞些銀兩在他們包袱中,過這個冬天,應是沒什麼問題。」他詭笑,「看,我也會以德報怨。」

我聽著心中歡喜。

他將最後一捆野菜給了個跛腳的乞丐,「當日我剛進這鳳陽城,也是同他們一樣的。」

滿腳的血泡,披頭散發,加上幾個月未洗頭髮洗身子的酸臭。

「若不是再一次遇見他們,我幾乎快忘了,我也曾是螻蟻。」他自嘲,但知曉我不喜歡,也就不再閉口不談。「唯一不同的是,我身邊有你。」

夕陽灑在我和他身上,映出兩個倒影,手手相連,慢慢踱步回家。

即使今日的蘇毓身邊有那麼多仰慕者、愛慕者、崇拜者,但他還是只在我面前,毫不顧及地流露他的性情,即使那性情有些冷酷,有些無情,有些偽善,卻讓我不忍苛責。

因為這樣的蘇毓如此真實。

這就是陪伴,需要接受真實的勇氣,人無完人。

回去後,蘇毓向我討去了所有我收集的卵石,說是幫我收著。最後,他把它們用在了一個我怎麼想都不會想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