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地府回來,我一直在意右手上的警示環,興許是還未領教它的利害,在心中越想越害怕。倘若真被它罰過,沒准我也就不會如此惴惴不安。該不該去問一下小蔣?難不成因為這個手環,我就再也不和蘇毓說話了?
一個多月了,我一直沒把盆栽放到東面,怕蘇毓若開口喚我、問我時,只能留給他一片靜默,我想著也很無措。
蘇毓就診後回到四合院,一進院,他的眼神就習慣性掃過院落中西面的盆栽,神色看著有些低落。
他回房後將手上包袱卸下,把一個個小酒壺從中取出,逐一排列在床腳下。
聽聞他只收美酒後,宮中的賞賜也從單純的銀兩變為一壇壇美酒,怕他拿不下,於是那小酒壺做的既小又精致,漸漸發展為玉石的小件,可貼身收藏。
我見過那玉石的小酒壺,不是上等好玉,貴在雕工細膩,蘇毓將它貼身帶著,偶爾也拿出來盯著發呆。
將酒壺收拾妥貼後,他轉頭再出了院門。
我悄悄隨蘇毓就診過幾次,知道高院判因藥方的事被太子訓斥過,但他位高權重,畢竟從靖難之役前就跟著朱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太子不敢動他。他憑著這點,繼續霸著院使的位子壓制聲名如日中天的蘇毓,讓他在太醫院中的日子不好過。
不過,這樣的壓制沒有幾年了。我知道歷史上的朱棣會在三年後去世,太子即位,以他對蘇毓的好感,蘇毓在太醫院必定前景光明。
蘇毓穿過幾條街道後,來到一個府邸前,門口的奴僕詢問了他幾句後帶他進去了,我有些奇怪,便也跟著進去。
他走進屋中大堂,大堂中有不少人,多數站立一旁,他對著其中衣著華貴的男子叩拜,「下官見過二皇子。」
二皇子朱高煦?!
「蘇院判不必多禮。」比起太子朱高熾,二皇子朱高煦英俊挺拔,長年征戰讓他威嚴霸氣,更有王者之風。史書上記載,朱棣更為寵愛這個皇子,尤其他多次救過朱棣的命,顯得忠孝兩全。
可蘇毓為什麼私下來見他?
「聽聞蘇院判醫術了得,父皇將不日回京,屆時還煩請蘇大夫可為父皇好好調養生息。」他人雖不在京師,京師動向倒是清楚得很。
我皺眉,此人也是個城府極深的。
「此乃下官職責所在,定會盡心盡力。」
之後便是尋常客套,兩人都虛偽應付,周圍人跟著附和,我聽不出重點。
××××
蘇毓出府時,月已高懸。
我心裡疑惑,便忘了放輕腳步聲,等到發覺時,蘇毓已經站在我面前。
「出來,別隱著,又沒旁人。」他泛著笑意,從懷中拿出那個玉酒壺,「看,你這些日子不在,我收到了就貼身藏著,便想一見你就能給你。」
我只能顯出身形,伸手接過玉酒壺。酒壺上刻著鴛鴦,那宮中妃子心裡想的恐怕不止是送酒,還是傳情。
酒壺很小,小到只剩下一兩口酒,我仰頭喝過就沒了。
「這酒少,就是看著精巧,」他收回酒壺,「我回頭再裝些,以後便可時時解你的饞。」
「那麼多天日子都去哪了?」
見我沒回答,他便自說自的。
「我日日都看著那盆栽,總疑心是前院的幾個院判給搬到西面去的。」
「房中的酒積得多了,從琥珀酒到三味酒到菖蒲酒,你定會喜歡。」
我以前從未覺得蘇毓有那麼多話,而現在他居然一一細數著各類美酒。
蘇毓出身一般,自然不懂這些附庸風雅的品酒之說,大都是後妃賜酒時宮女介紹的,我也聽過一兩回,他卻都記著,指望引出我的酒蟲,多留幾日也是好的。
我猜出他的用心,「蘇毓……」忍不住開口叫他,好久好久沒有叫他了。
他笑著從身後環抱我。「我很想你。」臉磨蹭著我的臉頰,這樣分外親暱。
他的手臂不小心碰到了手環,「這是什麼?手環?」他看不見,只摸出我手腕上套了個硬物。
我看著警示環不再晶瑩白皙,變得略帶粉紅色,可還沒覺得身上有哪裡痛的。
於是我大著膽子問,「你為什麼去見二皇子?」
「這些朝堂上的事,復雜得很,難和你解釋。」他皺著眉放開我,神色從急於討好喜愛女子的十九歲男孩,回復到他平日冷靜深沉的模樣。
他轉身拉我往前走,輕聲說道,「皇上年事已高,又長年征戰,料想聖體違和。我也為太子把過脈,太子血氣不順,五內俱損,能多活五年已是不易,難說能否……」能否死在朱棣之後。
他不敢說大逆不道的話,「即使已立皇太子,皇太孫,即便他們已登基,但是,就像當年的建文帝與燕王一般,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蘇毓不愧是名醫,他的診斷沒錯,太子的確是沒活過五年。可惜有時聰明反被聰明誤,世事畢竟難料,太子還是死在了朱棣之後,而他這麼接近二皇子,是很危險的。
對蘇毓來說,太子還是二皇子,是一個賭注,前者對他已有好感,後者,他也不會隨便開罪。
但對我而言,這已經是可見的結果。
閻王的警告還在耳邊,我卻又蠢蠢欲動,想將未來一切告知已踏入這錯綜糾葛之中的蘇毓。
快到四合院時,我突然想到若是我五年不在,回來會不會只看見蘇毓作為二皇子同黨的枯墳一座,又或是暴屍荒野。
這種念頭比十個警示環還要恐怖。
原來很多事情並不是不怕,只是往往沒有選擇的余地。
我拉住蘇毓,「記住,要遠離二皇子,皇太孫比太子更重要。」
他的神色從疑惑到凝重,我知道他聽明白了,而我右手上的手環則急速充血。
「蘇院判,」許院判神色焦急地沖出四合院,「皇上連夜趕回京師,聽說是隨行的皇太孫高燒不退,我們都被召進宮會診。」
皇太孫!
蘇毓遲疑著,他感覺到手掌中我的手在顫抖。
「蘇院判!」許院判疑惑地看著陌生的我,弄不清我們的關系。「事不宜遲。」
「我先進宮了。」蘇毓終於放開我的手,隨著許院判往皇宮方向趕去。
失去他的支撐後,我跪下俯在地上,充血的手環此時看著分外妖嬈。
好痛……原來真的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