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小蔣的確是個奇特的鬼官。
九年前,他在捉弄我時,無意中讓我接近了年幼的蘇毓;九年後,他卻因包庇我,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價。
而就在我准備親自登門造訪,對他表達我的感激涕零時,他卻給我來了這麼一出。
今日凌晨的扇子上,定魂名單只列了一個人,他的人名我熟悉,他的死亡地點我熟悉,連他的死法我都早已知曉,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定此人的魂必會讓你很解氣。」
我搖頭,高院使算來跟我的交集,只是他和蘇毓的過節。他活著,我固然有些厭惡他,但那不代表我想親自送他一程。
真不清楚小蔣這幾百年來都是用什麼思維方式來想事情的。
午時三刻,我趕到了午門。
人群裡沒看到蘇毓的身影,他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而且更沒必要對手下敗將如此。其它幾個院判倒是在,他們以前沒少被高院使訓斥過,今日來刑場是何目的,自不用分說。
我有些唏噓,自古成王敗寇,只是個太醫院,居然也能斗得如此激烈,而在看別人上斷頭台時,為何只有幸災樂禍,卻從不暗自警惕?
高院使高鵬早不復往日風光,他披頭散發,頭髮花白,幾月內蒼老了很多,畢竟是五十開外的人了。他的親族被他牽連,今早也正式踏上發配邊疆之路。
名和利真有那麼重要嗎?重要到要鋌而走險?他也曾有風光之時,也曾踩著別人往上爬,為何臨老卻不享清福,留戀於這名利圈,直弄到家毀人亡?
我不理解他,正如我也不理解蘇毓一般。
孤僻的蘇毓逐漸變得長袖善舞,越發適合於這官場。這可能原不是他的本性,但他天資聰穎,耳濡目染之間,也從其它官員身上學會了很多。對於年齡相近的皇太孫,他恭敬中不失熱絡,既得其賞識,又被引為知己,同時保持著微妙的距離,進退得益。
幾個月前,我曾很想問他,若他清楚警示環的存在,他是否還能狠心逼我?
現在想想,這問題問得可笑?
人心終究變幻難測,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即便他這一刻是心疼的,但五年後呢?五年後的蘇毓會不會早已是另一個高院使?又或為人夫,育其子?
閻王席德和我賭的,不單單是個調職地點,還是蘇毓八面玲瓏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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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職前的一天,是蘇毓輪休的日子。
一大早,他便被一聲不吭的我拉出門,「今日不是去義診嗎?」他以為我要陪他去義診,卻發現我把他拉出了城門。
我擺擺手,將一根手指豎在他唇前,示意他別再多問。
路途很長,山路相當不好走,道上的人煙又稀少,我們走得並不快。他想起什麼,嘴角愉快地揚起,「你記得剛從清河縣逃出來的那天晚上,也曾這樣趕過夜路。」
「你拉著我在幾個山頭中繞著,明明迷了路,還嘴硬,可憐我那時年紀小,只能任你折騰。」他避過山路上的碎石。
「也正因如此,追兵幾次與我們失之交臂,往往他們以為我們在往前趕,不知不覺中,我們又繞回了一個縣城。」
他頓了一頓,「剛來京師時,我曾打聽過當年要抓我的谷王的下落。」
我知道那谷王朱橞的下場,他妄圖勾結蜀王朱椿結盟造反,被朱棣察覺,後遭群臣彈劾,遂於永樂15年。至於廢為庶人之後的事,我不再清楚,反正林城在枉死城候著他,恐怕他死後也要為生前惡行付出代價。
我拉蘇毓去的,是京師外最遠的一座月老廟。
由於它的偏僻,香火並不鼎盛,也因為它的遙遠、路途艱辛,往返要費上六個時辰,才被傳為最為靈驗,可能是所謂的心誠則靈。
我當然不相信求姻緣之說,只是希望在離開之前能就和蘇毓兩個人,做些尋常情侶會做的事情,也是唯一一次的約會。
月老廟果然有些破敗,只能算得上個小小的廟堂,蜘蛛網積結,陳灰甚厚,我找了些枯樹枝,綁成簡單的掃把,略為打掃一番。
蘇毓見我誠心,也覺得挺有意思,便一塊忙乎起來,不過他對於整潔的要求遠比我高,掃把掃不清,他索性從外袍角上撕下布料,浸潤後角角落落地擦抹乾淨。
整整忙乎了一個時辰,這小小的月老廟才勉強能夠入眼。
「你是來求姻緣的?」看我雙手合十,跪在神像前,他笑著打趣我。
我只誠心誠意喃喃,「月下老人,我不是信女,生平大廟小廟都過門不入,今日我打掃了這廟堂,願這小功勞你能掛在心上。」
蘇毓斂起笑容,坐在一旁仔細聽著,他有好幾個月沒聽到我出聲了。
「九年前有個男孩,他的身世很淒慘,庶出不受疼愛,沒多大就被趕出家門,娘親妹妹在漂泊中先後離開,領養他的江湖郎中,也因他而死。」
「但他很堅強,在夾縫中求生存,他心腸並不壞,的確救了很多人。」我歎出一口氣,「我想對他說,從明日開始的五年,我不能呆在他身邊了。」手腕上警示環依舊白色。
原來「臨時抱佛腳」這招真的有效。
「五年後的明日,我會在鳳陽城中的那個小隔間裡等他,倘若……緣分未盡的話。」
月下老人,願五年後我和蘇毓能找到一致的步調或是新的開始。
蘇毓沉默了很久,直至太陽西落,他才聲音低啞地說道,「你定要回來,我會等你,五年……十年……我都會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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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職之日到了。
我已經沒有了五年前的慌亂,反而是小倩,還在猶豫,到底是去清朝,還是去二十四世紀。
「原本明朝到清末之間是五百年的空檔,莫名其妙從中間撕扯出個口子,還是康熙盛世,我好想去看看。」小倩看著公告欄,「但二十四世紀也是新開出來的時空,唉……看著介紹,似乎也不錯。」
我見她還要研究一會,便不理會她。
周圍的鬼官人來人往,都忍不住回頭看我。我沒比他們多幾個鼻孔,幾雙眼睛,唯一不同的就是,我手上的警示環。
這代表了逾越身份,超越職責范圍,罔顧地府法則的責罰。
「七七,我先去填了,我還是去二十四世紀好了。」小倩怕二十四世紀報名的人太多,決定先下手為強。
「我和你一塊去。」我跟上她去拿申請表。
「你也要去二十四世紀?」
我笑她,「放心,我不是跟你搶,我想去康熙年間。」隨手變出一只筆,我填上與蘇毓的空間相同的空間號,但時間是兩百多年後。
「七七……你不填明朝了嗎?不是那賭約還有機會嗎?」小倩擔憂地看向我。
我搖頭,「六年前,我曾要求蘇毓義診,他答應了;三年前,我讓他不要媚惑其它女子,他也答應了;但我不會再要求他第三次,」
我聳聳肩,故作輕松,「讓蘇毓自由發展五年吧,我也該期待一下,他是否能活得更精彩。」即便五年後他是站在權力的頂峰,也是他真心想要的。
對不起,蘇毓,不是賭約,而是我自己選擇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