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毓遇到她時,才十歲。
他對她出現的方式印象很模糊,估計應是一如既往地如神仙般憑空出現,引起騷動,轉瞬平息。她畢竟不是神仙,她沒有救到他妹妹,盡管如此,他在傷痛中也能隱約察覺到跪在他們面前的她的悲哀。
他直覺,她的心很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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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河縣多次遇到她,對蘇毓來說是個有趣的經歷,他隨丁師傅四處看診,而她居然在每位死者的親友人群中都有出現。
蘇毓開始沒注意到她,但在一群哭號中唯一一個沒發聲的,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她和他只說幾句話,他就想起她不就是那個法力很低,救不了人的妖怪?
他覺得她有些神秘,他不清楚她是不是活人,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臉,記不住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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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逐漸夜夜出現在蘇毓的床旁,當然,如果那木板能算上是床的話。
開頭半年蘇毓覺得她真是古怪,又不出聲,又不睡覺。他不喜歡別人發覺他的用功,他喜歡私塾老師誇贊他是神童。而她老是看著他默默溫習功課,讓他很是別扭。即便這樣,他仍不想開口趕她。
他發現,那蜷縮在一角的寂寞身影,讓他開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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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的那個夜晚是個噩夢。
被她拉著往城外逃的蘇毓,身上還濺著血跡,有一滴濺在脖子上,他覺得那血很是燙人。他無數次面對屍體,娘親的、妹妹的、病人的、還有很多乞丐的,但這次丁師傅是為他而死的。他很憤怒,卻無從發洩,如果面前站著那個達官貴人,而他又有一把刀,他不懷疑會捅進對方身軀。
這個想法,他沒有告訴善良的她,怕嚇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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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控生老病死,被十四歲的蘇毓記在了心上。
當他由上至下俯視著,被救活的阿毛時,他覺得,自己與她更近了一步。
他沒告訴過她,當他發現她能隨意獲取任何知識時,居然在她面前,頭回感覺到了卑微。是的,卑微。原來,這世上的確是有人無所不能的,有人不用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刻苦的鑽研就能隨時獲取知識。
知識,在那種年代,從來是屬於富人的,窮人注定抱著無知愚昧仰人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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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永遠是個尷尬的年紀,十七歲的蘇毓,第一次在床榻上畫了地圖。
事後,蘇毓用他神童級的腦袋,理性的分析,怎麼都沒想通,明明就是個平板身材,他到底在渴望什麼?
他自然也聽同藥房的藥童們圍在一起,討論著男女之間的那檔子事,但他從來都沒在這方面多花心思聯想。他見過兩類女子,一種急欲嫁出,且未讀過四書五經,說出的話皆粗俗淺薄;一種是讀過四書五經,卻恪守禮教,綁著小腳的大家閨秀。
她是特別的,她知曉事理,她有學識,她甚至略知經商之道,她看似老實巴交,其實愛自己偷偷取樂,她的活潑要很細心才能看出,顯得異常可愛。
她是蘇毓一個人的,旁人注意不到她,搶不走她,這樣的歸屬感,讓他充滿男性的驕傲。
他要留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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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毓愛把玩她冰冷的手,曾有古人形容女子冰肌玉骨,她全身上下才是名副其實。在炎炎夏日,他動起了有關那身冰肌玉骨的主意。
蘇毓心裡對自己的美貌是清楚的,他雖著意收斂,仍在有意無意間憑此達到目的。而她同天下女子一般,愛看貌美之人。就在她某夜看愣之即,蘇毓將她拖入懷中,便怎麼都不肯放手了。
一整夜過去,她在床榻上僵硬不動,蘇毓嘴角含笑入睡,清涼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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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離開鳳陽,她和蘇毓便不如往日親暱,總有一層膜隔在他們之間。尋常時候感覺不到,當他們想向對方伸出手時,卻總是先碰到了膜。
朝堂上的名利斗爭,蘇毓並不擺在心上,他秉持「人之初,性本惡。」從不隨便相信人,或是感情用事。他永遠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看得真切清晰,一目了然。他看不懂的,只有她;他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對待的,也只有她。
每次懷抱著她,臉頰相貼時,遲鈍的她總會無意間掙脫,又或被其它事打斷。
蘇毓很想直接說,但又覺得有些臊,他看不清她,事實上他磨蹭著她的臉頰,是想蹭過去……親她的唇……
再深沉,再有心機,在感情面前,蘇毓也不過是初識情竇的二十歲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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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蘇毓知道她能通曉未來時,他震驚了很久。若非真是神仙,有人間的生死簿在手?抑或是其它緣故?他想問她,她卻越發不言不語,沒有語言的交流,陪伴顯得有些蒼白無力,蘇毓心裡有些堵,有些急,他想將話題繞在那上,她卻並未理會。
那牢獄之災,成了一個契機。當蘇毓坐在草席上,看著她在面前踱步時,他甚至覺得積壓了一個月的心事,都放下了。他喜歡看她擔心他,為他急,那只說明,她心裡還有他。
對於皇位繼承的具體細節,蘇毓確實想弄清究理,但她明確的答案還是嚇到了他,在那一刻,他想說些什麼,卻被敲門的獄卒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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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義診沒有成行,蘇毓卻終身難忘。
她一早便帶他往城外走,路途很長,他幾次想逗她說話,她卻沒有應聲。他算算,她已經有五個月零八天沒出聲了。他今天有預感她會說話的,因而他心情很好,即便打掃廟堂,也是盡心盡力的。
跪在月老面前的她終究開口了……
蘇毓呆坐至太陽西斜,肚中的饑餓感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神仙不會永遠在人間,他無論有再大的成就,也不過是凡人肉身,她不會感到餓,不會變老,而他卻注定被留在原地生老病死。
五年……五年後,她真的會回來嗎?
蘇毓想起了他們的初相識,於是他對她說,「你定要回來,我會等你,五年……十年……我都會等你的。」
從相識之初,他就知道,她的心是很軟的。
那晚,蘇毓並沒有連夜回城。
她走後,他在月老廟跪了一整夜,但到底想求些什麼,他也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