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府城中的百姓除了發型與服飾之外,便如百年前一般,過著庸庸碌碌的繁忙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春堂卻比我離開時擴建了不少,從兩開面的門擴建到八開面,右邊是就診,左邊是配藥。
堂中陳設雜亂,顯見得是忙碌多時沒有整理,我聽他們對大夫的稱呼,這個醫館已交由歐陽家世代打理。回春堂病患很多,自然也不會注意到我這閒人,更何況閒人也不止我一個。
屋中最顯眼處,掛著兩幅畫卷,諸多人在畫前圍觀。畫中的一個人我很熟悉,他的眉目唇齒,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最終長得逸群絕倫。
一旁掛著的女子畫像,卻是我不識得的。
「怎麼蘇大夫和蘇小妹長得如此迥異?」畫前站著的女子問她的丫鬟。
「小姐,城裡很多人都這麼說,可能蘇小妹是蘇大夫收留的義妹吧。以蘇大夫的慈善心腸,也未嘗不可。」
「為何本朝就無如此俊逸的大夫吶?」
一干人等一同點頭。
原來這畫中的女子居然是我,想起曾跟蘇毓描述過的:
蘇毓……我眼睛不大……單眼皮……鼻梁有點塌……嘴唇不厚……但也不薄……我不漂亮……在人群中也不顯眼……喜歡穿青色衣衫……白色的鞋……頭髮總是長過肩膀就剪了……剩下的扎成馬尾……
世人五官平凡的都是差不多,他畫不出個所以然來,難怪我怎麼瞧著都不像,只是那眼中的寂寞倒是畫了個十成十。他也不知何為馬尾,頭髮只作沖天冠,煞是奇怪,看上去真像個小女孩,難怪旁人把我當成他收養的。
有個女子想伸手碰蘇毓的畫卷,回春堂的伙計趕忙上前阻止,「小姐,這畫像已掛了兩百多年,日出掛起,日落收起,才保存完好,請遠觀切勿碰觸。」
那女子訕訕地收回手,羞紅了臉。
「若您想要蘇大夫的畫像,出門左轉街尾有位師傅臨摹了許多,可供購買。」
「誰說我家小姐要蘇大夫的畫了,小姐冰清玉潔,長於書畫,只是想看看這畫功如何罷了。」丫鬟大聲回護主子。
伙計答得也不亢不卑,「此畫是蘇大夫真跡,他當年曾學畫兩年,最後只是畫了這兩幅流傳後世,便已驚艷畫壇,幾代下來畫家臨摹收藏無數。再者,買蘇大夫畫像者,多半也是為了家宅平安。」
學畫兩年?他倒是把自己的俊俏貌美畫了個十成十的,而我的畫像掛在旁邊,雖覺得是個陌生人,但在他心中,恐怕就是我本人了。
這就是蘇毓眼中的我,而這畫卷就掛在他旁邊,不知陪伴了多少年月。
××××
兩百多年不見,紫禁城擴建得更加巍峨壯觀,蘇毓曾住過的太醫院四合院早就不知去向,是拆了還是改建,抑或是炮火毀滅,無從揣測。
我在離開京師兩百多年後又回到了這裡,京師對我而言,若沒有蘇毓,只是一個驛站,休憩後便前行……
鬼差在人世間穿梭,閱盡滄桑,直到一日,連自己都變得無感無欲後,悄然離去。這是鬼頭大哥告訴我的,一個決定去投胎的鬼差跟他說的話,看似是離活人距離最近的工作,卻是最被漠視,在冷眼旁觀幾多年後心終究結冰。
現今想想,死魂又何嘗不是?自那日起,阿八便消失了。
本以為蘇毓的墓必在鳳陽城邊,但我轉了一圈,卻一無所獲,幸而在酒樓中聽人提起,才知道蘇毓的墓在京師。
為什麼會在京師?
一般官員即便是在天子腳下當再大的官,最後也是榮葬故裡祖墳。蘇毓祖籍不知是在哪裡,但肯定不在京師,那年他當院判,是第一次入京城。
不知我回去後在京師又發生了何事,但京師中若真有對於現在的我最值得紀念的地方只有一個。
我踏上一節節石階,山路早已被鋪平多時,石階因為踩踏過多而光滑潤澤,即便如此,走這山路的人還是甚眾,攜著香燭,心懷虔誠,如同百年前的我和蘇毓。
月老廟前劃歸出一大塊空地,紅磚牆琉璃瓦圍起,前朝皇帝御賜的頌碑立於門口,門裡卻只是起了個簡單的墳塚。
蘇毓墓。
××××
你葬在這裡嗎?我撫上石碑。
很難想象我手下的,是蘇毓的墓碑,我走時,他還是翩翩少年。
墓碑上的頌文我看不懂,是長篇古文,只是那卒日我看得分明,他應是死於三十九歲。
三十九歲,尚且風華正茂。
三十九歲,我還能在他身邊十四年。
繞了一圈,除了墓碑上簡單的生卒時辰外,就無其它線索。
我走出門時才發現門口的頌碑背面居然刻有字,而且甚是簡單。
「月老廟,跪墊下。」
這是蘇毓留下的線索?
月老廟的廟樓被幾度翻新,再加建二樓,可見香火鼎盛確實很有幫助。
我走入時,唯一一個簡單的跪墊旁居然還有文人墨客,揣測留在頌碑背面的謎題。
「跪墊下明明無任何字,為何在蘇毓墓那裡卻指明內有玄機?」
「非也非也,月老廟不定指這間。天下月老廟何其多,蘇毓不過是故弄玄虛。」
「難不成要一家家去找?」
「何人有如此閒工夫。」
「聽聞明朝也有癡情女子踏遍天下月老廟,只為找到蘇毓真義。」
「結果如何?」
「誰人知道。」
這群不知是求姻緣還是閒啃牙的書生調侃了半天,才隨著香客離去,偌大的廟竟然沒留有半個尼姑或和尚打理。
我摸了摸香案,一日下來,居然還是纖塵不染,是用法術的吧,蹲下把跪墊移開,下面的確是平坦石板,沒有一絲痕跡,但若能在這廟中任意使用法術,想必這石板上的,也只是雕蟲小技。
暗運法術恢復石板先前的樣子,我手下變得凹凸不平,密密麻麻,細細摸索後,我倒抽一口涼氣。
「摸到了?」背後阿八的聲音響起,略帶撒嬌,「這局我都布了兩百多年了,現在你才來,真等煞我了。」
生前死後的聲音會有所不同,我記住了,這蘇毓死後的聲音。
「其實不止這跪墊下,整個廟的地上都是,你再摸摸。」聲音漸漸冷卻,尖銳。
我轉過身喚他,「蘇毓。」
蘇毓依舊是那絕魅容顏,可眼角卻不再帶有一絲和煦。
那地上遍布的只有一個字:恨。
「你等了兩百多年,竟是想告訴我,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