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與戲子私奔的軍閥家大小姐之七

半夜的時候,豆大的雨點辟里啪啦地打在車窗上,黑濛濛的昏暗天幕不斷閃爍著跳躍的火星,那些火星在滾滾黑雲中翻攪摩擦壯大,頃刻間迸發出耀目的銀光向四下炸開,隨之而來的是震耳發聵的雷鳴,如千軍萬馬在咆哮。

火車上沉睡的乘客們被這聲勢浩大的夜雨驚醒,炸雷的轟鳴一聲接一聲,劃破長空的銀龍照亮了天幕,同時也照明了車廂內部。

黑黑白白的幽暗與光明不斷交錯,車廂內一會兒亮如白晝,轉瞬間又立即暗了下去,乘客們從被暴雨驚醒,抱怨,到失措,交談聲逐漸多了起來,耳邊不斷傳來幼兒的哭號與母親柔聲裡壓不住焦躁的安撫。

一個孩子的哭叫,短時間內就可以帶起其他孩子的哭嚷,天邊的雷聲與近在咫尺的吵嚷如一根鐵刺,又重又狠地扎向顧明月的腦核,讓她皺緊眉頭,極不舒服。

雷雨驚天動地,霹靂當空直下,好似一把巨劍要把大地砍成兩半。顧明月被強光刺激得瞇起眼睛,在電閃雷鳴裡瑟縮著蜷近錢雲笙的懷裡,摟緊他,心中的不安感逐漸擴大。

深秋的暴雨,可是不多見。

火車頂著瓢潑大雨,沉重而遲緩地向前開進。車窗外潑下一簾簾水幕,涼意沿著四壁的縫隙透進車廂,不多久玻璃上便生出了一層迷濛的白霧,茫然不可視物。

錢雲笙用手拍撫著懷中女人的背脊,這場雨竟是來得毫無徵兆,眼見著有越下越大的趨勢……他好看的長眉微蹙,抿了抿唇。

依稀記得幾年前,津浦鐵路曾因著暴雨衝垮路基而斷了線。男人輕輕按揉額角,低垂雙眸看向懷中的女子,眼中流動著細碎的柔光……但願這場雨,不會阻礙他們北上的行程。

「雲笙,你唱歌給我聽好不好。」顧明月抬起玉白的小臉兒,開口喃喃道。糟糕的天氣使空氣都變得濕潤沉悶,雷雨聲又吵得人睡不著,她的內心充斥著對未知的焦灼不安,急需轉移注意力放鬆心情。

歸根結底,她的擔憂都在於不確定這具大小姐的身子,在危險面前是否能發揮出與前幾世相當的武力值。身體力量上的弱點可以用格鬥技巧來彌補,但體能與靈敏度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看出了顧明月的憂心忡忡,錢雲笙清了清喉嚨,靠在她耳邊音調輕渺的唱了起來。他的音色低婉流暢,咬字清晰氣韻綿長,卻沒有刻意地去運用假嗓,故而聽起來更像是午後閒暇時坐在籐椅上的輕聲哼唱。

隨意,閒適,最是放鬆人心。

「長清短清,哪管人離恨。

雲心水心,有甚閒愁悶。

一度春來,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雲掩柴門,鍾兒磐兒枕上聽。

柏子爐中焚,梅花帳絕塵, 果然是冰清玉潤。

長長短短,有誰評論,怕誰評論。」

錢雲笙不愧為名角,隨意哼唱的一段也是餘音裊裊,娓娓動聽。顧明月本不是愛聽戲的人,卻也聽得入了神。

用指尖點在女人的肩膀上打著節拍,唱著唱著,錢雲笙倒是自己低笑了起來。他唱的是《朝元歌》,乃是《玉簪記·琴挑》中的唱段,此時唱來,別有一番感受……

戲文裡的愛情故事做不得真,那些男才女貌花前月下,那些情意綿綿私自結合,劇情往往俗套得看了開頭就能猜出結尾,可他現下卻是希望現實就是一本俗套的折子戲,這樣他與大小姐無論經歷多少波折,終會平安廝守。

窗外大雨傾盆,火車以蝸牛的速度艱難行駛了一個晚上。時間對於私奔的兩人來講格外緊迫,顧明月錢雲笙都不希望北上的行程因意外受阻。然則世事大多不隨人願,在陰雲密佈大雨滂沱的第二天清晨,在靠近山東省的邊界處,火車晃晃悠悠地停了下來。

雨水沖走了鐵路路基片石,火車不得不迫停在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半路上。

隨後的一小段時間內,車廂裡俱是乘客們此起彼伏的抱怨聲。許是夜晚雷電的轟鳴太過吵擾,大多數乘客都處於缺覺的疲乏狀態,抒發了不滿的情緒後,皆嘟囔著補起了眠。外面雨聲喧嘩,車廂裡鼾聲不斷,眾人節奏不齊的綿長呼吸清晰可聞。

顧明月一直心裡有事兒,故而睡不踏實,頂著眼下加重的兩圈暗青給錢雲笙蓋好那條寬度足以做披巾的羊毛圍巾。

錢雲笙的頭歪在一側,玉雕般的容顏透出健康細膩的光澤,本是向後側倒分的黑髮稍顯凌亂,恰到好處的幾縷髮絲蓬鬆地垂罩在側顏的眼角眉梢,長而濃密的睫毛如兩把小扇子,遮住了微青的眼袋。

顧明月用指尖撫平了他眉心的褶皺,在上面輕輕地落下一吻,隨後轉身面向車窗,身後那雙濃密的睫毛如蝶翅般微微顫抖了兩下,男人兩瓣淡櫻色的薄唇不可抑制地噙起一抹淺笑。

從背後傳來的呼吸聲由清淺變為深重悠長,顧明月用手抹開玻璃上的一層水汽,透過一小片通透的車窗往外瞧,外面暴雨如注,地上濁浪翻滾,豆大的雨滴密集地擊打著渾黃的泥湯,她明明好端端地坐在車廂裡,卻有種陷入了沼澤的錯覺。

晚秋的暴雨,嘩嘩啦啦地下了一夜後也沒有要停的趨勢,天空像是被罩上了老舊的褪色黑紗,深淺不勻的顏色隨著輕紗飄搖的幅度斑駁浮動。

火車在雨中孤單地停駐了整個上午,車廂裡補眠的乘客陸陸續續地醒來,可鐵路的維修工人仍是未到。

津浦鐵路建成後多少出了些事故,前幾年的暴雨致使大壩坍塌,洪水沖斷了鐵軌,導致津浦線曾經斷了半月之久,一些乘客開始愁眉苦臉,就不知此次,他們的運氣如何了。

錢雲笙與顧明月打開行囊,拿出從浦口火車站買來的食物,草草地塞了幾口,還沒有吃得半飽,便聽到從車頭傳來的汽笛長鳴。外面的雨勢一如既往,半日的光景過去了,火車終於重新啟動,窗外的景象向前快速聚攏消逝,卻原是火車在沿著原路倒退返回。

兩位查票員神情不耐地板著臉,在三等廂裡邊走邊吼著火車要退回前一個車站,待他們進入到二等車廂後,傳來的聲音顯而易見地輕柔了許多。

「神氣什麼,也不過就是個小小的查票員。」不知是誰咕噥了一句,卻道出了三等車廂裡所有乘客的心聲。

火車上的工作人員慣常看低三等車廂的乘客,沒錢坐二等艙一等艙就要受人白眼,這已是常態。這世道,有錢就是大爺,三等車廂的乘客也免不了人窮勢弱,和在乎工作人員的態度相比,他們更在乎到底會耽誤多少功夫在路途上。

顧明月心知私奔的一路定不會平順,該來的總會來,她雖心下略忐忑,但也唯有見招拆招,勢必拼勁全力保護好自己,故而面上僅稍顯沮喪之態。錢雲笙豈能料到此番變故,緊要的當口兩人竟被天氣攔下去路,他一邊的長臂搭在坐椅背上環過顧明月的雙肩,低下頭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老天太不開眼……

顧明月乖順地把小臉靠在男人的肩窩上蹭了蹭,柔白的小手輕撫過他的胸膛。若是錢雲笙得知暴雨不過是一點開胃小菜,真正令人震驚的大餐還在後面呢,不知會作何感想。

表情想必會很精彩。

顧明月幻想著男人一貫沉靜的臉上露出驚駭異常的神情,有些想笑,又不由得有點難過。她畢竟不是原來那個對錢雲笙用情至深的雪荷澤,時常會帶著點超脫於外的出戲心理。矛盾的是,她的靈魂附著在雪荷澤年輕妙曼的肉體裡,所以她是當下的雪荷澤,承擔起了她的一切,以及屬於她的男人。

錢雲笙是雪荷澤的男人,是她的男人,自己愛人驚恐萬狀心痛欲絕的場景,她不想去經歷了。

但,還是應了那句老話,該來的總會來。

往回倒退的火車毫無預兆地突然停下了,透過玻璃車窗朝外看去,外面的雨,好像終於下小了些。

視線目及之處,看不見車站。

原來是這裡。

顧明月一直知道,劇情是不會放過他們的。

所以,在聽到從一等艙與二等艙傳來的槍響時,在聽到女人尖利的哭叫時,在嘈雜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時,她握了握錢雲笙的手,神情靜謐淡然。

「彭」地一聲,三等車廂的門被人大力打開,一群身著黑灰色布襖綁著褲腿的男人從二等車廂湧進,他們的手裡拿著槍,衣裳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著水,浸濕了地板。

「把你們值錢的東西都交上來!誰要是敢和爺耍花樣,爺手裡的槍便賞你一個子兒吃,都聽明白了嗎?!」

臨近山東的列車上竟然湧入了不少土匪,眾旅客惶惶不安,提心吊膽地縮在座位上不敢作聲。婦女們用手摀住孩童欲要哭泣的嘴,生怕惹了這群閻王爺下一刻就會腦袋開花。

這群土匪很有手段,分組行動,秩序井然。每兩個人一組看管臨近的幾排座位,於是車廂內的小騷動很快便被壓下。他們手裡舉著搶,挨個兒地在乘客們的哆嗦告饒中搶走看中的物品。

顧明月用帽簷和披肩遮住臉,偷偷地觀察起這群不速之客。他們沒有收刮走最值錢的物件,也沒有取走最不顯眼的,反而是撿出一些不痛不癢稍有價值的東西,在其主人誠惶誠恐又不掩慶幸的心情中,大大咧咧地挪到下一位倒霉蛋附近。

這群土匪看起來凶悍,卻不像傳言中橫行山東省境內製造駭人匪亂的殘暴之徒……不太對勁兒……

顧明月繼續觀察,很快便發現了新的疑點。

一個貌似是當家的大漢捏著一位年輕少女的臉端詳,嘴裡連說還不夠漂亮,拍拍她那如鮮嫩蜜桃般清新美麗的臉蛋,嘟囔著天仙下凡才能配上我家大哥便去尋下一位年輕姑娘,嚇得所有年輕女乘客噤若寒蟬,瑟瑟發抖。

錢雲笙沉下氣,扭轉身子把顧明月擋在身後,適才被捏拍臉蛋的姑娘秀美妍麗,水靈靈的放在哪兒也是一個樣貌上乘的美人坯子,土匪連她都看不上,顯然是被養叼了嘴,不知禍害過多少貌美女子。

縱然身為一個唱青衣的戲子,錢雲笙最起碼的男人氣概從未缺失,他自己的女人,豈能容別人染指。

最不濟,就用他這條命護住她……若是護不住,那碧落黃泉一齊走一遭又何妨。

喝過孟婆湯,來世再續緣。

他如此想著,卻不敢輕舉妄動,額前的汗珠滾動,瞳孔深處裡佈滿了風暴,攥緊拳頭看著領頭土匪一步步逼近,挺直腰桿盡可能地用肩膀遮住顧明月的身形。

可對方已經看到了。

或者說,對方犀利的眼光已經緊緊鎖定了他,不算大的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如鷹一般帶著刀光劍影逼近的壓迫感。

顧明月確信沒有看錯,對方的眼睛在看到錢雲笙的一剎那氣勢全開,隨後視線才狀似不經意地掃過自己。

他們,到底是什麼來頭兒。

這群土匪,有點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