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與戲子私奔的軍閥家大小姐之十五

當雪興澤在堂屋裡撇開視線,長眉微顰以彆扭神態對錢雲笙點頭時,顧明月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少年的態度看似惡劣一如昨日,不過若是細細體味一番,確著實能夠發現蛛絲馬跡的異常。

那股從他身上釋放出的,強烈地向錢雲笙聚攏的敵意,如雲開霽散,煙消無蹤。

真是奇怪,顧明月默默尋思著,在她沒有覺察的時候,這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錢雲笙坐在顧明月身側,他看起來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正垂眸含笑著為她盛粥,拿著瓷勺的手似晨曦下的新雪般白皙剔透,帶著玉質的瑩潤。

「來,這是你的。」錢雲笙把盛好的小米粥放到顧明月手邊,隨後又另盛了一碗,笑意溫和地把香氣四溢的瓷碗遞到雪興澤身前。

「小姨這個時間是不會起床的,早飯只備了我們三人的份。」雪興澤接過瓷碗也不道謝,摸了摸鼻子,咬著滿口的羊肉包子語氣含糊不清地嘟囔。

顧明月低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她向來喜歡食不言寢不語,於是伸手拿了個麻醬燒餅,小口進餐。

早餐的配菜是醬黃瓜及麻仁金絲鹹菜,溫熱香甜的小米粥配著可口爽脆的小菜入喉,讓空置了一晚上的五臟廟陷入了幸福的滿足感中。

風平浪靜得不可思議。

用飯過後,雪興澤叫傭人沏上了茉莉花茶。他托著茶碗,姿態放鬆閒適地撥弄茶蓋輕撇茶湯裡的浮沫,面上一貫的陰鬱狠厲被裊裊散發出清香的熱氣中和,透出幾分柔緩。

少年上著米白色立領襯衫,下著帶著銀扣背帶的墨色長褲,他低頭輕輕綴了口香茶,動作是不輸於錢雲笙的雅。在這一刻,顧明月才從雪興澤身上感受到了一絲悠哉的大家公子哥兒氣息,那是種漫不經心的風致,華麗沉鬱卻又矛盾的輕緲曼妙。

「姐姐,唐家的事情,你打算如何處理?」雪興澤單刀直入的問話,打破了一室的平和。

堂屋裡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凝重了起來,火盆裡的炭火燃燒得通紅,帶著細微而又清脆的炸響,冉冉升騰的熱氣流扭曲著週遭的空氣,在視覺上製造出混亂而又模糊的效果。

滾燙的茶湯從蓋碗中鋪灑到了虎口上,錢雲笙渾然不覺,他下意識的把視線投注到了身側女人的臉上,目光中閃動著不知名的光彩,那是種帶有一絲焦慮態度的堅定。

顧明月放下手中的青花瓷茶碗,站起身走到堂屋門邊,她掀起厚重棉簾的一角,瞬間清冽的空氣便從窄小的縫隙中呼嘯著擠入室內,稀釋了空氣中原有的濃郁壓迫感。

寒風吹動著顧明月鬢邊烏黑的碎發,她深吸一口氣,肺部裡沁入了冰雪的溫度,靠著這澄澈而又寒冷的空氣,來喚醒在溫暖安逸中沉浸的大腦。

「父親知道了麼?」顧明月斂眸,啟唇請問。

「我出發的時候並不知道,但已經過去了這些日子,我想,父親怕是……」

「那就讓我再任性一回吧。」顧明月打斷了雪興澤的話,她放下手中棉門簾的一角,施施然走回錢雲笙身旁坐下,緊握住了他發僵的手。

「我或許,十分不孝呢……」

女人類似於夢囈般的呢喃,用帶著些許罪惡感的無奈語氣,在只有呼吸與火花細微炸裂聲音的內室裡,弱小卻又無比清晰。

雪興澤無言良久,最後妥協般地頷首說道:「唐家的事情,能拖便拖吧。」

若這是姐姐所期望的幸福的話,作為弟弟,也只有守護了吧……

民國13年的冬天,在寒風肆虐的北平,顧明月感受到了暌違的,來自於親人之間的溫暖。

雪興澤並未如顧明月所料一般,小住幾日後便辭別眾人回到上海,而是在一日外出後置備了不少新物件叫人挪入了暫住的廂房裡,看樣子大有住到過完年再離開的架勢。

石小曼的丈夫弗蘭克時常出門在外,她總是獨自一人留在北平,既無生育子女,也沒有幾位交好的朋友,平時除了叫上幾位相熟的太太們來府裡打牌,其餘時間便是過著主屋,堂屋,以及書房的三點一線生活。

偌大個宅院裡缺少人氣,免不得冷幽清寂了些。可當下宅子突然多出了幾位年輕的後輩,比之以往顯出了幾分生機勃勃。

弗蘭克是一位十分友善且自律的商人,他有著深棕色的卷髮與灰藍色的瞳孔,深邃清瘦的五官配上高大的身材,談吐間風度翩翩令人嚮往,給人一種值得信賴的安全感。

在石小曼的幫助下,弗蘭克同意教導錢雲笙經商手段,培養他一切成功商人所需要的素質,並且頻繁帶領他出席各種聚會場合,以親屬的名頭把他介紹給各領域要員,使他熟悉北平的上流社會。

錢雲笙的學習能力令人驚歎,他超凡的領悟力以及對機遇精準的敏銳度,使他僅用了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便從青稚的菜鳥一躍而成為處理手邊工作得心應手的商界新秀。他在語言方面的學習也是一日千里,外文的日常對話與讀寫應用已不在話下,連顧明月都不得不讚歎於他卓越的記憶力與學習效率。

而顧明月自己,則在北平的一所私立女子中學裡找到了工作,負責教授外國文學。

新的生活逐漸步入正軌,在忙忙碌碌中年關將至,石家大宅裡開始進行例行的年前大掃除:舊的窗紙被揭下,替代成潔白嶄新的竹篾紙,並在其上貼覆了寓意吉祥富貴的窗花。走廊裡和屋簷下高高掛起了正紅色的大燈籠,渲染出了喜慶的節日氛圍。

隨後的日子裡時光好似加快了流逝速度,在鼓樓破歲的悠長鐘聲裡,眾人圍坐在圓桌邊吃著剛出鍋熱氣騰騰的鮮肉餃,說笑打趣著迎來了新的一年。

小家的溫馨和睦,險些便要讓顧明月忘記了動盪的時代大勢。

民國十四年(1925),在新年過後的兩個月內,孫中山逝世。

就如同顧明月所知道的那樣,這個國家的未來,正朝著更黑暗混亂的深淵裡陷入,在之後的二十多年裡,戰亂將遍及這片廣袤土地的各個角落,恐懼痛苦將混雜著血淚,深深地刻印在四萬萬民眾的心裡。

顧明月站在廂房的窗邊,手中是一封從上海寄來的書信。她身著絮薄棉的襖裙靠在雕花漆紅的窗稜上,仔細地閱讀信中的每一個字。

這是唐家的來信。

黑紙白字上的楷書清勁秀雅,內容卻簡單至極:

雪小姐茲啟:


見信如晤。


數月前驚悉您與錢老闆之事,初聞時不禁怒氣填胸,然經數日徹夜靜思,則感於雪小姐之勇氣,不懼為世所賤。

憶我與雪小姐之緣分,可歎可恨。雖唐雪兩家結婚約在先,然我二人兩心不同,難歸一意,若生硬結合,比是冤家。事已至此,我願與雪小姐解怨釋結,會告諸親,各還本道。

復懇請轉告錢老闆:從今以往,勿復相憎。


時綏


唐英韶親筆


二月廿一


顧明月通讀完了信,小心地把信紙重新折好放入信封之內,擺放到茶桌正中央最顯眼之處,用茶壺壓住。她拿起鉤針,坐到窗邊的搖椅上,邊為雪興澤鉤織護膝邊等待錢雲笙回家。

她揚起的嘴角,以及垂眸時那一閃而過的流光,透露了她的心情。

是啊,她一直是知道的,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果。唐家又能有什麼辦法呢?時局緊張,各方勢力拉鋸僵持,即便雪荷澤公然逃家與戲子私奔,唐家雖憤恨在心,卻也無可奈何。

派人追到北平,強行綁架自己回去的方式,只要石小曼在這裡,就不可行。更何況這裡可是段祺瑞的天下,且軍閥們的消息往往是最靈通的,想必他們早已經嗅到了戰事的味道了罷。

唐雪兩家此時怎會內槓,唐家唯有忍氣吞聲,雪家唯有道歉低頭。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夕陽的餘光透過半開的窗戶湧入室內,金子般耀眼的光彩投灑在顧明月的身上,她的面容恬靜,映照著漸漸轉變為溫暖橘紅光芒的晚霞,整個人好似天主教堂花窗玻璃上的聖女,煥發著溫柔的母性光輝。

日落西沉,華燈初上,顧明月揉了揉自己酸脹的肩膀,把手中收邊完工的護膝與一隻精巧的紫色繡玉蘭香包放到一起,然後起身張羅晚餐。

錢雲笙習慣飲食清淡,喜食些養人的湯湯水水,於是擺上桌的兩菜一湯,都是偏南方的口味。雪興澤今日去拜訪友人,他過兩日就要回到上海,今日完工的護膝並香包,便是餞別禮。

顧明月不知道原書中雪興澤的命運,她有些擔憂,卻無能為力,只能默默地祈禱,祈禱如他一般年輕絢爛的生命,不要被扼殺在戰亂的時代裡。

石小曼近兩日得了風寒,每天昏昏沉沉精神不佳,遂囑咐了小輩不要前去探望,免得把病氣傳給了他們。於是今日的晚餐,廚房只備了顧明月與錢雲笙兩個人的份。

顧明月本以為今日錢雲笙會同以往一樣,在晚飯前趕回家同她一道用餐。可屋子裡的西洋鐘笨重地響過了九下,桌子上的飯菜也已熱氣全無時,錢雲笙仍未歸家。

月上梢頭,形似銀勾,清冷的光輝點染了夜幕,如一盞明亮的燈。

顧明月的肚子咕嚕嚕地哀嚎,且腦袋有些暈眩,著實撐不住了,便獨自用了飯。她叫傭人把剩菜端回灶上重新熱著,免得等錢雲笙回家的時候無熱飯熱菜可吃。

填飽肚子的顧明月洗漱過後便躺到了炕上,家裡的炕火燒得旺,暖洋洋的被窩讓人躺進去了便捨不得離開,她把信箋放到錢雲笙的枕頭上,瞌睡朦朧間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嘴角無意識地盪開了歡喜的笑意。

半夜驚醒,眼前是放在枕頭上紋絲未動的信件,身側的被子也是原本整整齊齊的模樣。顧明月披上棉襖起身,下炕拉燈,隨後從書架間拿出一本讀物,在困意掙扎間磕磕絆絆地讀著。

這一讀,便是通宵。

清晨天色微熹時,顧明月便梳洗穿戴好,裹著披風來到門房,一問看門人,才得知雪興澤竟也是徹夜未歸,心裡登時便有些焦慮了。

她叫傭人搬來躺椅與火盆放到門外,半敞著門坐在那裡等。等到了日頭高懸,才從巷子的盡頭走來兩個人,顧明月猛地站起身,朝他們飛奔過去。

果不其然,是雪興澤與錢雲笙。

他們的臉顯露出疲憊,錢雲笙大步上前把顧明月摟到懷裡,嘴裡緊張地責備著好好走路便可,做什麼要跑,若是摔了又該如何是好。

顧明月把臉埋在錢雲笙的懷裡,有些氣悶,她還沒有開始責問他為何徹夜不歸,怎麼會和阿澤在一起,他倒是先責備上自己了。於是有些生氣地從男人的懷裡掙脫出來,三步並作兩步走地來到雪興澤面前,這時她才遲鈍地發覺,自家弟弟的懷裡抱著位少女。

留有齊耳短髮的包子臉女孩子,皮膚白皙,眨著一雙水汪汪如小鹿般靈動的大眼,雖然長相可愛表情卻時常老氣沉沉……

這是女主,郭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