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話音剛落,某人便猶猶豫豫將桌上的東西都收進書匣,拎著正要出去時,常台笙卻側過了身,對迎面走來的蘇老夫人低頭行了個禮。蘇老夫人拄著枴杖走到門口,往書房裡瞧了一眼,隨後對常台笙道:「你來……」
她說著轉過身去,常台笙略有些憂心地看一眼書房內,隨後跟著她往小廳去了。
這兩日蘇老夫人精神似乎不大好,加上這天氣愈發潮冷,人就更不舒服。常台笙扶她坐下,蘇老夫人斟酌許久方開口道:「常遇那丫頭……就讓我帶回蘇州去罷,我會將她當成親曾孫來養的。」
就知道會是這樣。常台笙迅速地閉了下眼,復睜開,回道:「幾個月前她才剛從我嫂子娘家出來,好不容易在這裡住習慣了,難道又要她換地方麼?不過幾歲大的孩子,就不要讓她這般折騰了,您說是麼?」
老夫人嘆口氣:「話雖這樣說,但你平日裡事務繁忙,必定無暇陪她……聽說如今連學堂也不去了,因為有人說閒話所以覺得傷心……我是覺得,這孩子需要有人耐心領著她慢慢走,不然全都讓她自己一個人來,她只會一心想走得更快,也許如今滿心想的都是如何能早日幫到你。但她才六歲,走得太快,不一定是件好事。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太辛苦了。」
常台笙回道:「但蘇府人多,要她一個孩子突然去面對這麼大的陌生家族,似乎……有欠妥當。」
「這個你倒不用擔心……蘇府同以前畢竟不一樣了,以前亂糟糟的事多,現今人丁少了,且又都管束著,各房也都安分。何況月遙你也見過,脾氣很好,雖然自己膝下沒個只冷熱的小傢伙,但卻是很喜歡孩子的,她會待常遇好的。再者說我還活著呢……府上的人欺不到她,外邊的人,也更別想說她。我看孩子很喜歡讀書,還可以讓她在蘇傢俬塾唸書,豈不是很好?」
「老夫人……」
「你別急。我不是要將孩子過繼到蘇家去,若她不喜歡,你再將她接回來就是了。蘇杭離得這麼近,又不是天南地北的,再者蘇曄又常常兩邊往來,你何時想她,就讓蘇曄帶回來住一陣子……不挺好麼?非得將她拴在身邊,她又怕拖累你活得小心翼翼的,這樣何苦呢?」
蘇老夫人一口氣說完這些,看看常台笙反應,末了道:「再不濟,你問問孩子願不願意去罷。」
門口忽響起了敲門聲。常台笙偏頭看一眼:「進來。」
常遇輕手輕腳地開了門,低著頭走了進來。她抬首看看常台笙:「姑姑……」
常台笙不知她在外邊聽了多久,這丫頭心思重,大多數時候都很謹慎,只有偶爾才表現得像個孩子。在她的心中,當真只想著拚命長大來為長輩分憂麼?
常台笙柔聲問:「怎麼了?」
「我……我想去蘇州。」聲音低低的,好像怕姑姑聽到了會生氣。
常台笙早就料到了,蘇老夫人說不如問問孩子的想法時她就知道這丫頭已經被蘇老夫人說服了。
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就算早慧可還是單純。
「為何呢?」常台笙柔聲問她。
常遇想了一會兒,抬著頭回道:「我知道姑姑捨不得我出遠門,我也一樣捨不得姑姑的,但我從來沒有出過杭州,聽說蘇州當真很好玩,所以想去……」
這話裡有些撒嬌意味,好像是拚命想表達「我只是想去玩一玩」,可常台笙怎麼會不知道她小腦瓜裡在琢磨什麼。
常台笙沒表態,小丫頭又道:「我不會惹事的,我已經答應過蘇叔叔了,若是去了蘇州我一定會聽話。」
那邊老夫人對小丫頭的表現很滿意,常台笙卻遲遲沒有做決定。這時她起了身:「不早了,先吃了晚飯再說罷。」
她開門往伙房去,小丫頭本想跟出去,卻被蘇老夫人喊住了。常台笙半途折去祖父房間扶他出來吃飯,這時恰好碰到忙完事回府的蘇曄。
蘇曄忙上前幫著扶老太爺。常台笙客氣地道了聲謝,又問:「杭州的事都忙完了麼?」
「告一段落了。」蘇曄說完頓了頓,「祖母是否與你說了要帶常遇去蘇州的事?」
常台笙點點頭。
「這件事你不用看得太嚴重。我知道你怕她心裡有被遺棄感,但她未必這樣想,她會覺得自己暫時能讓姑姑輕鬆一些而感到欣慰。那孩子年紀雖小,但心總向著別人,做了讓大人舒心的事自己也覺得很了不起。何況,你也並非是不要她了,若得空常來蘇州罷,也許百年崇園的牌子,能在蘇州重新掛起來。」
蘇曄不徐不疾說著,沒有講太多有關這孩子去了蘇府能得到什麼之類的話。他刻意淡化了這些條件上的對比,為了讓常台笙在這件事上感到輕鬆些。
常台笙輕應了一聲。
蘇曄又看看常老太爺,淺笑道:「不如讓老太爺也一道去蘇州罷,一來我看那孩子很喜歡同老太爺相處,二來也好讓我祖母帶他在蘇州逛逛。」
「不了……」已經送走了宋嬸,這會兒是要將老太爺與常遇也都接走嗎?
「你這反應像是我帶他們去蘇州便扣著不放回來似的。」蘇曄淺笑,「沒事的,何必用這麼悲觀的心態來看呢?」他知道她對親人分別這些事格外敏感,所以知道她在緊張什麼。
蘇曄說著,略略低頭還問了問一臉笑的常老太爺,常老太爺手舞足蹈的:「好!好!蘇州好!」
常台笙輕嘆出聲,心中亦默默有了初步的籌劃。
晚飯過後,常台笙對常老太爺與常遇要去蘇州這件事表了態。常遇自然很高興,她壓根沒料到還可以與曾祖父一起去蘇州,心裡一下子有底多了。她相信自己可以替姑姑好好照料好曾祖父,等到天氣好了,就帶著曾祖父坐船到杭州來看姑姑。
常台笙見她坐在椅子裡高高興興喫茶的樣子,溫溫笑著伸手過去揉了一下她的腦袋。
常老太爺拉著小丫頭下棋,常遇說他賴皮偷棋,常老太爺遂嚷嚷說不要和她下了,要和陳儼下。
如今陳儼雖看不見,但能以棋子仰覆代黑白,加上傲人的記憶力,下棋仍是小菜一碟。常遇則在一旁提醒他這個那個,陳儼拍她腦袋說她吵死了。三代人雖吵吵鬧鬧,但看著真是和樂。
蘇曄在一旁小聲道:「過年來蘇州罷,也沒多久了。人多熱鬧。」
常台笙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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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前,常台笙仔細地給兩個人收拾了行李。常遇則在一旁主動地給常老太爺餵一碗芝麻糊,還不時扭頭跟姑姑說自己收拾就可以了。常台笙不理睬她,繼續收拾衣服,將剛做的那兩套新衣裳也收進去,不忘叮囑道:「若是想姑姑了,就同蘇叔叔說。」
「那要是有人欺負我年紀小呢?」常遇將一勺子黑乎乎的芝麻糊遞到常老太爺嘴邊,讓他張口:「啊……」
「若有人欺負你,姑姑飛奔去蘇州揍他。不過在那之前你要先告訴蘇叔叔,不能自己埋在心裡,知道麼?」她倒希望小姑娘能在蘇家能學得嬌氣些。
「知道了!」小姑娘應得很是利落。她給老太爺餵完芝麻糊,還不忘掏出帕子來給他擦擦嘴,問他好不好吃。
老太爺只顧笑著點頭。常台笙又道:「有些東西你曾祖父不能吃,不要亂餵記住了麼?該注意的我都寫好了放在你包袱裡了,也與蘇叔叔講過了……」
她一直在嘀嘀咕咕,常遇頭一回發現原來姑姑竟然也有這麼多話。她好奇地扭頭看看姑姑,說她:「姑姑你太緊張了……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下回見你時你最好胖點。」
「知道啦。」
常台笙將包袱系好,末了想起嫂子讓她轉交的那個鐲子來。她轉頭就出去了,回房取了鐲子,折回時恰好撞上陳儼。陳儼伸手遞給她一隻大魯班鎖,常台笙抬眼看看他:「怎麼了?」
陳儼理所當然地回:「那個總纏著你的小鬼終於被我趕走了,我要送點禮物給她,安慰一下失敗者。」
常台笙也算服了他,拿過他手裡的魯班鎖就又回了房。小丫頭還在與常老太爺玩,常台笙便將包好的鐲子與魯班鎖放進她的書匣,隨口與小丫頭說道:「前陣子去裁縫鋪取衣裳的時候碰著你母親了,她讓我轉交一隻鐲子給你,我放在你書匣裡了。」
她這話沒有說得很鄭重,因為那樣會讓孩子感到更負擔。
常遇反應了一下,最終也不過淡淡說了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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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時來了兩輛馬車,這馬車看起來比常家那輛舒服得多,小丫頭表達了一下讚歎之情,隨後就帶著老太爺一道上了馬車。
蘇曄等他們都上了馬車後,站在常府門口,淡笑著看看常台笙與陳儼:「我大概是個壞人罷,把你府上的人都帶去蘇州了,只留下你們看家了。」
他伸手拍了一下陳儼的手臂:「好好看家。」
寒風將蘇曄的袍角捲起來,清瘦的身形看起來卻仍舊孤孤單單的,縱有萬貫家財但內心是孤單的。
待馬車熱熱鬧鬧離去,仍站在門口的陳儼說了一句:「他一定很羨慕我。」
這時常台笙轉過身,看看這座空宅,忽側過身,伸手環住了陳儼的腰,嘆口氣道:「換個地方住罷,這宅子太大了。」
「那他們回來怎麼辦?」
「回來了就熱熱鬧鬧一起住。」
「好。」
兩人隔天就搬去了陳儼之前住的宅子。蘇曄果然遣人過來打掃過,就連花房裡的植物也都移入了新盆,有些竟還蓬勃地綠著,前幾日應當有人澆過水。
傍晚宋管事送書稿過去時,還順道拎了兩條肥青魚和幾塊豆腐。常台笙看看那兩條魚在木盆裡活蹦亂跳,沒忍心動手。陳儼吃與殺均是殺生,想吃還說不忍心殺的都是偽君子。
於是他拎著兩條魚去了井邊,動作一氣呵成十分之殘忍。
畢竟眼睛看不見,常台笙怕他可能不小心會切到手,遂連忙捲了袖子上前幫忙。她自詡也是做過湯的,所以也沒有怯場,陳儼則洗乾淨手在一旁監督她加調料。
這個要加多少什麼時候該放豆腐了什麼什麼時候要翻一下,非常有耐心。
魚湯本就不用花費太長時間,陳儼在灶旁站了一會兒,聞到香味差不多了,遂道:「看看好了沒有。」
常台笙揭開鍋蓋,往小碗裡盛了一勺子湯,低頭抿了一口:「我覺得差不多了。」
此時香氣四溢的魚湯引得陳儼竟也不自覺嚥了口水。
常台笙瞥見他輕輕滾動的喉結,竟淺笑了笑。
她的目光從他的喉結移到他的唇,最後盯住他的眼睛,問:「想嘗嘗麼?」
「當然。」
常台笙忽然就踮腳親了上去。唇齒之間尚有魚湯的味道,因少油的關係所以甚至有一絲格外的清甜。她一隻手還端著試味道的小碗,陳儼意識到她那隻手懸在半空,怕她不小心翻了湯,竟伸手在半空中捉到她的手,然後將碗接了過來。
常台笙問得略含糊:「如何?」
「嗯……味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