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進化問題

  拖車裡,索恩把復水食物從微波爐中取出,放在盤子裡,遞給坐在小餐桌周圍的人。大家打開包裝紙,開始吃起來。馬康姆把叉子戳進食物裡:「這是什麼玩意兒?」

  「芳草烤雞脯。」索恩道。

  馬康姆咬了一口,搖搖頭。「技術真奇妙啊!」他說,「他們真有辦法,能把這東西的口味做得像硬紙板。」

  他看著坐在對面的兩個孩子,見他們正吃得津津有味。凱利抬眼看著他,用叉子指了指餐桌旁那個書架上的書說:「有件事我不明白。」

  「只有一件事嗎?」馬康姆說。

  「就是有關進化的,」她說,「達爾文很早以前就寫了一本書,對嗎?」

  「達爾文於1859年發表了《物種起源》。」馬康姆說。

  「到了今天,大家都相信他所說的,是不是?」

  「我想,公正的說法是,世界上每一位科學家都同意,進化是地球生命的一種特徵,」馬康姆說道,「而且我們人的祖先也是動物。是的。」

  「好吧,」凱利說,「那麼,現在還有什麼大題目可做呢?」

  馬康姆笑著回答說:「這個大題目是,人人都同意進化在發生,可是沒有人理解它是如何進行的。這套理論中還有許多大問題沒有解決。這一點正在得到越來越多科學家的承認。」

  馬康姆把餐盤推開。「這一套理論,」他說,「要追溯到一兩百年以前。最早是喬治·居維葉男爵。他是當時世界上最著名的解剖學家,生活在世界學術的中心巴黎。1800年前後,出土了一些古老的骨頭,居維葉意識到它們屬於一些已絕跡於地球的動物。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因為1800年的時候,大家都認為被創造出來的所有動物物種當時依然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種看法似乎合情合理,因為當時人們認為地球的年齡只有幾千歲,而且認為上帝是所有動物的造物主,是絕不會聽任他造出的物種滅絕的,因此,人們一致認為物種滅絕是不可能的。面對那些挖出的骨頭,居維葉苦苦思索,最終得出結論:無論是有上帝還是沒有上帝,許多動物已經滅絕,而且他認為,其起因是世界範圍的大災變,比如說諾亞的洪水。」

  「好吧……」

  「於是,居維葉很不情願地逐漸相信了物種滅絕的說法,」馬康姆說,「但他從來沒有接受進化的觀點。居維葉認為,沒有發生過進化,只是有些動物滅絕了,有些動物活下來了,但是沒有什麼動物發生過進化。在他看來,動物是一成不變的。後來才出了達爾文。達爾文聲稱動物的確在進化,那些出土的骨頭實際上是現今活著的動物的祖先,不過已經絕跡了。達爾文思想的含義使許多人感到不安。他們不願意考慮上帝的造物在發生變化的問題,也不願意考慮他們的家族譜系中有猴子的問題。這樣的問題使人難堪,覺得很沒面子 論極其激烈。但是達爾文收集了數量驚人的事實資料——他的論辯理由壓倒了對方,於是,他的進化觀點逐漸為科學家、並最終為世人所接受。然而問題並沒有解決:進化是如何發生的?對此,達爾文沒有作出滿意的回答。」

  「自然選擇唄。」阿比說。

  「是啊,這是達爾文的解釋。環境產生的壓力青睞某些動物,以致其後代更頻繁地生育繁殖,進化就是這樣發生的。然而許多人都認識到,自然選擇其實並不是一種解釋,而僅僅是一個定義:如果一種動物興旺了,它就肯定被選擇了。可是這種動物身上的什麼東西受到了青睞?自然選擇又是如何實際運作的呢?達爾文茫然不知,而且在其後五十年間也沒有任何其他人知道。」

  「不就是基因嘛。」凱利說。

  「是啊,」馬康姆說,「很好。我們進入了二十世紀,孟德爾的植物學研究成果被重新發現,費稀和賴特進行了種群研究。我們很快便知道是基因控制著遺傳——且不管基因是什麼。記住,在本世紀前半葉,在整個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誰也不知道基因為何物。1953年,沃森和克里克告訴我們,基因是雙螺旋排列的核苷酸。真了不起。我們還知道了突變。於是,到了二十世紀末,我們就有了自然選擇理論。根據這個理論,突變自發地產生於基因中,而環境則青睞那些有益的突變,進化就發生於這一選擇進程之中。這樣解釋簡單而直截了當。上帝沒有起作用,並未涉及什麼更高的組織原理。最後,進化只是一連串要麼生存、要麼滅亡的突變的結果,對不對?」

  「對。」阿比說。

  「可是這種觀點有些問題。」馬康姆說,「首先,有個時間問題。單個細菌——最早的生命形式——具有兩千個酶。科學家已經估算出,原生漿液的酶進行任意組合要多長時間。估算結果為四百億到一千億年,可地球的年齡才四十億年。所以說,單憑機緣似乎實在太慢,尤其是當我們已經知道,細菌是在地球形成四億年之後才出現的。生命卻出現得極快——這就是為什麼某些科學家認為,地球上的生命必然起源於外星球。不過我認為這只是在迴避問題。」

  「好吧……」

  「其次,還有協調的問題。假如你相信當下的理論,那麼生命奇妙的複雜性就成了偶然事件的積累——串在一起的基因意外事變。然而當我們仔細觀察動物時,發現似乎有許多要素肯定是同時進化的。以蝙蝠為例,它們具有回聲定位功能,靠聲音導航,為此,許多東西都必須進化。蝙蝠需要專門的器官來發出聲音,需要專門的耳朵去接收回聲,需要專門的大腦去解讀聲音,還需要專門的身體去俯衝、猛撲並捕捉昆蟲。假如這一切不同時進化,就沒有什麼優勢了。如果想像這一切的發生純屬偶然,那就好比想像一場颶風襲擊了廢品堆,就把零散的部件組裝成一架能飛的波音747飛機。這是很難令人信服的。」

  「不錯,」索恩說,「我同意。」

  「下一個問題。進化行為並不是總像一股盲目的力量在行動,有些環境生態龕還是空白。有些植物沒有動物去吃,有些動物沒有多少進化。鯊魚在一億六千萬年間都沒有變化。自從六千五百萬年前恐龍滅絕以來,負鼠也一直沒有變化。這些動物賴以生存的環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可它們自己卻幾乎保持著原樣,不是一模一樣,但幾乎還是原樣。換句話說,它們似乎沒有對它們所處的環境作出響應。」

  「也許它們仍然很適應。」阿比說。

  「也許吧。抑或是發生了我們所不理解的事情。」

  「什麼呢?」

  「比如影響結局的其他規則。」

  索恩說:「你是說,進化是定向的?」

  「不,」馬康姆說,「那是特別創造論,是錯誤的。完全是謬論。我所說的是,自然選擇對基因的作用可能並不能說明全部問題。那太簡單了,還有其他力量在發揮作用。血紅蛋白分子是一種蛋白質,就像三明治似的摺疊著,裡面有一個與氧結合的中心鐵原子。血紅蛋白在攝入和吐出氧時會膨脹和收縮,就像一個微型分子肺。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構成血紅蛋白的氨基酸順序,可是卻不知道如何將它摺疊。所幸的是,我們不需要瞭解這一點,因為如果你製造出這種分子,它會自動地摺疊起來,它會進行自我組織。結果一次又一次地表明,生物似乎具備自我組織的特性。蛋白質摺疊起來,酶相互作用,細胞自行排列形成器官,器官則排列構成和諧的個體,個體自行有機地組織起來形成種群,而種群又自行組合成為一個和諧的生物圈。從複雜性理論出發,我們開始明白這種自我組織現象是如何發生的,而這又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我們看待進化的視角發生了重大變化。」

  「但是,」阿比說,「歸根結底,進化肯定還是環境作用於基因的結果。」

  「我認為這還不夠,阿比,」馬康姆說,「我認為還牽涉到更多東西,我認為必須有更多的東西,甚至在解釋我們自己這個物種是如何產生的問題上也是。」

  「大約在三百萬年以前,」馬康姆說,「一些原先生活在樹上的非洲類人猿來到地面上。這些猿並無任何特別之處,他們的大腦很小,並不特別聰明。他們沒有利爪或利齒作為武器,不是特別強壯,也不是特別快。他們肯定不是豹的對手。但由於身材矮小,他們開始用後肢直立,以便越過高高的野草向外看。開始就是這樣的。不過是一些普通的類人猿,從草叢中探頭觀望而已。

  「隨著時間的推移,類人猿直立的時間越來越多,這就使他們能騰出手來做一些事情。像所有的猿類一樣,他們會使用工具。舉例說,黑猩猩會使用細樹枝來捕食白蟻,諸如此類。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的類人猿祖先開發出一些更為複雜的工具。這種刺激使他們的大腦變大了,也變複雜了。於是產生了一種螺旋式發展:更複雜的工具激發生成了更複雜的大腦,而更複雜的大腦又開發出更複雜的工具。從進化的角度來說,我們的大腦容量在激增。在大約一百萬年間,我們的大腦體積增大了一倍以上。這就給我們帶來了問題。」

  「什麼問題呢?」

  「比如說出生吧,腦袋大了無法通過分娩通道,這意味著分娩時母嬰雙亡。這可不行。那麼進化作出了什麼反應呢?讓人類嬰兒在發育的早期階段出生,這時他們的腦袋還很小,可以通過骨盆。這就是有袋動物的解決辦法——大多數發育過程發生在母體之外。一個人類嬰兒的大腦在出生後的第一年裡會增大一倍,這較好地解決了出生問題,但又造成了其他問題。這意味著人類嬰兒出生後很長時間都還是那麼的無助。許多哺乳動物的幼崽出生後幾分鐘就能行走,其他的幼崽也都在幾天或幾週內開始行走。可是人類嬰兒整整一年都不會行走,他們不能自己進食的時間還要更長。因此,大腦袋的一個代價就是:我們的祖先不得不演化出新型、穩定的社會組織,以便實現持續多年的長時期育兒階段。這些大腦袋的、全然無助的孩子卻改變了社會,不過這並不是最重要的結果。」

  「還不是?」

  「不是。人類嬰兒出生於未成熟狀態,這就意味著他們的大腦尚未發育成形。他們出生時並不具備許多與生俱來的本能行為。一個新生兒會本能地吮吸和抓握,但大致也就如此了。複雜的人類行為絕非出自本能。於是,人類社會不得不發展教育來訓練孩子們的大腦,教他們如何行動。每一個人類社會都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來教孩子們學習正確的行為方式。只要觀察一下某個熱帶雨林中一個較簡單的社會,就不難發現,每個孩子都出生在一個負責幫助撫育孩子的成人關係網之中。不僅有父母親,還有祖父母、七大姑、八大姨,以及部落的其他長輩。他們有的教孩子狩獵、採集食物或編織,有的則教給孩子關於性或戰爭的知識,各司其職,分工明確。比方說,假如某個孩子得不到母親的兄弟姊妹中某個人的特別指教,人們就會一起商量並指定一個替代者。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撫育孩子是社會存在的首要原因。這便是最重要的事情,是一切工具、語言和社會結構進化所達到的頂峰。於是,終於在幾百萬年之後,我們的小傢伙們在使用電腦了。

  「假如這樣的說法有道理,那麼自然選擇的作用又在哪裡呢?是作用於人體,促使人腦增大嗎?是作用於發育順序,促使孩子早早出世嗎?是作用於社會行為,促進合作和育兒嗎?還是同時作用於所有這一切——人體、發育和社會行為呢?」

  「同時作用於這一切。」阿比說。

  「我認為是這樣,」馬康姆說,「但是其中有些部分是自發產生的,是自我組織的結果。例如,所有物種的嬰兒都有一種典型的表象:眼睛大,腦袋大,面孔小,動作不協調。嬰兒、狗崽和雛鳥都是如此,似乎這樣可以促使所有物種的長輩們溫柔體貼地對待他們。在某種意義上,你也可以說,嬰兒的外表似乎自我組織了成年者的行為。而且就我們人類而言,還是件好事情。」

  「這與恐龍滅絕又有什麼關係呢?」索恩問道。

  「自我組織原理可以起好作用,也可以起壞作用。正如自我組織可以協調變化一樣,它也可以引導一個種群走向衰落,使其失去優勢。在這座島上,我希望能通過活生生的恐龍行為看見自我組織的適應性變化——它將告訴我們恐龍為什麼會滅絕。事實上,我相信我們已經知道恐龍為什麼滅絕了。」

  對講機響了一下。「好哇!」萊文在內部通話器中說,「我找不到更好的語言來形容了,也許你們最好還是看一看這兒正在發生什麼。副櫛龍正在幹一件有趣的事哩,伊恩。」

  「什麼事?」

  「你過來看吧。」

  「孩子們,」馬康姆說,「你們留在這兒觀察監視器。」他按下對講機按鈕,「理查德,我們過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