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來,拍照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因為有證件照和藝術照,很難一概而論,不過一般人想要拍照,都是為了紀念那一天、那一刻吧。即便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只是日常生活中抓拍的照片,日後看來,也別有一番樂趣。
照片說到底是一種記錄,記錄著一個人某年某日,的確在某個地方。如果梳著流行的髮型,穿著打扮入時,那同時也是時代的記錄。
想得太複雜不是我的個性,說白了,照片是對無情流逝的時間微弱的抵抗。憑藉科學的力量,將明天就會改變的容顏截取、保存下來。
雖然照片本身以後也會遺失,但至少,只要還有人對照片中的人或事物唸唸不忘,它的壽命便會無限延長。比如,過世的人生前歡笑的照片,只要家人一直珍重保存,就能長留在這世上。比起照片中的人,照片擁有的生命要長久得多。
正因為如此,每當在垃圾回收站看到被丟棄的舊相冊時,我總是感到難以接受。有時出於好奇會看看裡面的內容,但也已無能為力。
以前家附近的垃圾回收站裡,也有一本分外老舊的相冊被丟棄。打開一看,裡面貼的幾乎都是黑白照片,而且一一註明拍攝地點和日期,類似「正伸七歲、晴伸四歲,攝於江之島」這樣。
是誰丟棄了這本相冊,我自然無從知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本相冊裡的照片,對丟棄者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和價值。
對於大多數人而言,照片的價值,在於拍攝的是自己、家人或者熟悉的人。陌生人的紀念照,看起來必定興味索然,最多也就是當作談資,感嘆一下「原來那時候的人這樣打扮啊」。
所以被丟棄的相冊裡的照片,就如同寂寞的時間枯葉。特地截取下來的那一瞬間,卻因為對誰都不再重要而被隨手拋棄,回到時間的洪流之中。
我最珍視的照片,終有一天也會落得同樣的命運吧。想到這裡,不禁覺得生而為人,著實很悲哀。我們活在這世上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
不好意思,我偏題了。
我想說的,不是這種宿命的故事,而是人們為什麼要拍照。
剛才我也列舉過,拍照有各種目的。證件照、日常生活照、藝術照、特別日子的紀念照、抓拍照……應該還有其他類型,但共同之處在於,都是有意識地拍給自己或者別人看的。換句話說,這世上不存在漫無目的拍下的照片。
那台流當的相機拍下的奇妙照片,一定也包含著某種意義——好事的哥哥是這麼想的。
如果只有一兩張,哥哥多半會以為是相機出了問題,但後來奇妙的照片越來越多,大抵一卷二十四張的膠捲會出現一張,三十六張的膠捲則會出現兩張。
「該不會……這相機是被什麼附身了吧?」
我說。哥哥顯然也隱隱有同感。如此有節制地使用膠捲,令人感覺到幾分人為的痕跡。
換了是我,這麼詭異的相機絶對不會再用。誰知道再用下去會發生什麼事呢?我會立刻退回出售的當鋪,或者乾脆丟掉。
但哥哥的好事也正體現在這裡。他不僅興味盎然地繼續使用這台相機,還很期待它接下來會拍些什麼。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哥哥開始將這些奇異的照片稱為「黃昏照片」。
這是因為每一張照片都染著橘黃的色調,看來宛如夕陽映照。但這個詞也令人朦朧感受到異世界的氣息,以哥哥來說,這個名字取得算是很不錯了。
我心裡有點髮毛,不再去看那些黃昏照片。哥哥卻很感興趣,每次都不忘告訴我,這回又拍了什麼風格的照片,這回拍的照片比較有水平,等等。他後來和弟弟成立了連鎖餐飲公司,運營得很成功,只有這份超乎尋常的膽量始終不變。
不過這麼膽大的哥哥,也有一次沒有痛快地給我看黃昏照片。記得是我念短期大學的時候,事情的開端,是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真弓……你以前留過長髮對吧?幾時剪短的?」
「怎麼啦,突然問起這個?」
「別管那麼多了,快告訴我。印象中是上初中的時候?」
「我記不清楚了,應該是在唸完初二的時候,不然就是剛上初三的時候。」
我從讀小學起就一直留長髮,一度長到及腰,不過上了初中後,就只是到肩膀的長度。
後來突然決定剪成短髮,說起來也並沒有什麼像樣的理由。不過是初中時代的朋友幾乎都留著半像不像的「聖子頭[註]」(因為有煩人校規的限制),我留了那麼多年長髮也已經厭倦了,此外,多少也有幾分想引人注目的因素。
[註] 指日本知名女歌手、演員松田聖子八十年代初的髮型,劉海遮眉,髮長及肩,兩側頭髮向後攏,發尾內卷。在當時的日本少女中十分流行。
聽了我的回答,哥哥似乎還想問什麼,不知為何又嚥了回去。他的態度讓我覺得有些不尋常。
「哥,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沒事。這個問題就到此為止。」
只要是熟悉哥哥性格的人,就會知道這一點都不像哥哥的作風。自己提起話題,又自己隨便打住,哥哥可不是這樣的人。
「怎麼了?我的頭髮長度有什麼問題嗎?」
我再三追問,哥哥死活就是不說。但我也不是傻瓜,問著問著,驀地靈光一閃——不會是黃昏照片吧?
「是拍到了長髮時期的我嗎?」
我一問,哥哥的臉色頓時變了。之後我央求了將近十分鐘,他終於說出實情。
據哥哥說,通常黃昏照片拍的都是現實存在的事物。如果哥哥帶著那台相機在附近散步,拍的就是途中的某棟房子、商店之類。
這讓哥哥覺得很有趣。感覺就像潛藏在相機裡的神秘之物說著「如果是我的話,會拍這裡,這張膠片我就不客氣收下啦」,然後自作主張地拍下照片。
「可是……前幾天它拍了這張照片。」
說完哥哥給我看了一張照片,拍的是初中時代的我。
那似乎是誰在上課時偷偷拍下的。留著長髮的我身穿夏裝,坐在課桌前,望著黑板的方向。我的手裡握著自動鉛筆,課桌上還放著熟悉的英語教科書。
不可思議的是(當然,黃昏照片本身就奇妙而不可思議),背景的教室裡,連貼在牆上的通知都隱約可見,同學卻只拍出幾個不辨男女的模糊身影。
「……這應該是我上初二的時候。」
畢竟拍的是我自己,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果然是這樣。」
說著,哥哥拿起放在桌上的照片就要撕掉。他覺得這種詭異的照片不吉利,也會讓我很害怕。但我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手。
「為什麼阻止我?」
「這張照片也沒有多嚇人,別撕了。」
女人是種任性的生物,我也這麼覺得。
那的確是張又奇異、又神秘的照片,可是照片裡的我,美得耀眼。至今拍的所有照片中,那張才是最好的。
「這張照片可不可以借我看看?」
本應不寒而慄的我卻提出這種要求,哥哥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可以啊……你要幹嗎?」
「有點事兒。」
我借了照片,回到自己房間,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照片,恨不得盯出個洞來,一邊仔細思索。
照片拍的是初二夏天的我,那時我坐在教室的什麼位置?從誰的座位可以看到這個角度的我?
對於如今的我來說,初中時代已是久遠的過去,只有當年關係很要好的同學,才記得他們的名字和長相。但那時我才二十歲上下,五六年前的事雖已有些淡忘,但大多還有印象。
尤其幸運的是,我想起書桌裡面有初二春天油印的班級文集,上面不僅載有全班同學的姓名,還有第一學期的分組表,在很大程度上喚起了我的記憶。
從分組表來看,初二第一學期的我屬於三組。當時教室裡是按照男生一列、女生一列來分組排位,總共分為六個區域,臨窗的兩列前半部分是一組,後半部分是二組,所以三組的我應該是在教室中間那列,第一排到第四排之間的位置。
想到這裡,自然就鎖定了範圍。可以從照片中的角度看到我的地方,應該是一組所在的位置。
(果然是他……)
從分組表的一組名單裡看到江本同學的名字時,我的喉嚨驟然哽住了,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江本同學是我初二時的同班男生。
他的個子很高,但性格沉悶,說白了,是個沒有什麼存在感的人。學習和運動也只是馬馬虎虎,一點都不顯眼。他好像很愛看書,午休時間也不出去玩,專注地看文庫本。畫畫似乎也很拿手,曾經在都內的美術展上獲獎,不過是否確實如此,我也沒有把握。
雖然很抱歉,但我對江本同學的瞭解只有這些。我們幾乎沒說過話(也許實際上說過,但我忘了)。這樣講很沒禮貌,但在我心裡,他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所以臨近畢業時,突然收到他的信,我一時不知所措。
在那封信上,他用漂亮的字跡反覆表達對我的傾慕,說的話只要是女孩子,聽了都會心花怒放。
倘若我當時沒有喜歡的人,又是個溫柔的女孩,也許會回信提議先從朋友做起。因為我對他毫無瞭解,不可能突兀地開始交往。
可是我並沒有這麼做。
誰都不知道,我當時正和一名高中生交往。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既刺激又愉快,我壓根沒有認真考慮過江本。現在想想,我自己也覺得很過分,收到江本來信的那天,我竟然拿去給男朋友看,還和他一起哈哈大笑。
「這小子好像對你誤會很大呢!」
高中男友看完江本那封字跡清秀的信,忍俊不禁地說。
「簡直把你當成天使了。」
沒錯,江本的來信確實讓人有這種感覺。
他說,只是在學校裡看到我,那一天都會感到很幸福。
只要我明白了他的心意,他便已別無所求。
看到我的笑容,就湧起一股力量,彷彿會飛上天空。
被他這樣讚美,我當然很高興,可是也忍不住想說「你冷靜點」。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太過沉重了。
江本同學一定是個浪漫主義者。所以他心中的我,並不是真實的我,只是臉孔和我一樣,內在卻完全是另一個人。
現在我可以這樣理智地分析,那個時候卻想不到這麼多。
所以我沒有回信,江本打電話過來時,我也叫母親回說我不在。在離我高中最近的車站看到他時(他一定是在那兒等我,想知道我的答覆),我也皺起眉頭逃開。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我對他無論如何都喜歡不起來。
(這張照片拍的,是從江本的座位看到的我。)
從分組表上看到他的名字時,不知為何,我很自然地這麼想。那時我還完全不知道,他已經在十七歲那年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