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黃昏相冊·04

  過了幾天,我才知道江本後來的事情。我給初中時代的朋友打了電話,不著痕跡地打聽出這個消息。

  「我也是過了好久才聽說的。」

  朋友先這樣說了一句,然後告訴我事情經過。據說江本升上高中不久就患了重病,或許初中時已經出現症狀,但詳細情形就不得而知了。

  他讀的是距離當地幾站遠的一所公立高中,第一學期上到一半便早早住院,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反覆住院又出院,但因病情無望,最後還是退學了。

  他在高中沒有什麼朋友,初中的朋友做夢也想不到他會遇到這種事,所以幾乎沒有人知道他過世的消息。

  聽朋友說,他的葬禮異常淒涼。

  十七歲的少年去世了,卻沒有一個同學來參加葬禮,當然很淒涼。朋友說,江本的父親因為悲痛過度,在葬禮上號啕大哭。

  聽朋友講述這件事時,我感到內心緊縮成一團。

  那台相機原來的主人一定是江本。我不可能去問他的父母,也沒有其他辦法確認,但若不是這樣,很多事都無法解釋。而如果我的預感正確,一切便都有了答案。

  得知他的死訊後,我又找哥哥看了遍黃昏照片。其中兩張比較早的照片,拍的是一間牙醫診所「江本牙醫」的招牌。那牙醫診所就在我老家附近,也許和江本家並無瓜葛,但拍下和自己同名的招牌,江本一定是想暗示自己的存在。

  還有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海鷗照片。

  這是看過照片以來,我第一次想起這張照片和江本的關係。初中時,我和他聊過海鷗的話題。那陣子有一本很流行的書《海鷗喬納森》,他在教室裡看那本書。我也聽說過這個書名,於是問他講的是什麼故事。

  很可惜,聊天的內容我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不過江本似乎說過——海鷗的眼睛是金色的。

  事實究竟是怎樣,我至今也不知道。不過在陽光照耀下,雞的眼睛看上去也是金色的,所以大概是真的。

  他一定很想給我看看吧……海鷗閃著金色光輝的眼睛。

  如果我猜得沒錯,每一張黃昏照片,都是他給我的訊息。

  前面我也說過,這世上沒有漫無目的拍下的照片。所以寧靜的大海也好,紫陽花叢也好,都是他為了讓我看到,才留在膠捲上的吧。我彷彿聽到他說:「你看,漂亮吧?」……

  他一定真摯地思唸著我,才會在失去生命以後,將靈魂附著到那台相機上,來到我家中。這樣想也許有些牽強,但如果使用某種超自然的方法,應該也不難做到。說起來,最早發現相機的人就是我。

  想到這裡,我不禁覺得他很可憐,也後悔自己過去對他的冷漠。所以有關他的事,我對哥哥隻字不提。

  哥哥似乎也在設法尋找相機的原主人,但相機本身並沒有任何線索,最後只能向當鋪老闆打聽。然而當鋪老闆並沒有痛快透露原主人的情況。那個時代比今天更重視個人信息的管理,但當鋪老闆這樣的反應,還是令人覺得有問題。

  說到我自己,面對一台「死去的人附身的相機」,說不恐俱是騙人的。想到那是可憐的江本同學的靈魂,我稍微可以忍耐一些,但還是希望可能的話,儘量不要待在同一個屋簷下。畢竟這種事非同尋常嘛。

  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那台相機真的離開了家門。

  當然不是夜裡長出腳來,邁著碎步匆匆出門,而是一直住在家裡的哥哥即將入職前,不知為何突然提出要獨立生活。一得到父母的同意,他就帶上全部相機,搬去鄰町的公寓了。

  其實這裡面另有內情。哥哥突然想搬出來住,並不是真的有了獨立的想法,而是交了個漂亮的女朋友,想和她過半同居生活。如果住在家裡的話,就算把女朋友叫過來,也沒有那麼輕鬆自在。

  照我看來,哥哥身邊忽然出現一個漂亮女孩子,說不定也是江本冥冥之中的安排。我這樣說,哥哥肯定會生氣,但時機實在太巧了,不由得我不這麼想。

  所以我決定,不再去想那台相機的事。

  雖然是鴕鳥心態,但至少已經不在一個家裡,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吧?只要哥哥很喜歡那台相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享受著黃昏照片的樂趣就夠了。如果江本同學也覺得這樣心情更舒暢的話,那就更是皆大歡喜了。

  說到哥哥,因為那台相機拍出了我過去的模樣,他堅信它擁有神秘的力量,從此徹底迷上了黃昏照片。如果拍出那張照片的時候我恰好遇上什麼倒霉事兒,他也不會如此沉迷,但他交到了稱心的女朋友,我也去了心儀的公司上班,所以他不覺得有什麼好擔憂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哥哥製作了一本黃昏照片的專題相冊。他把照片按照拍攝順序,依次貼在家裡落滿塵埃的老舊活頁相冊裡,還在封面工整地寫上標題「黃昏相冊」。

  「黃昏相冊」——仔細想來,也沒有那麼不可思議。

  前面我也提過,常有被丟棄到垃圾回收站的舊相冊,它和黃昏相冊的性質完全相反。

  被丟棄的相冊,將連同截取的時間枯葉一起從這個世界消失。而這本神秘的相冊展示的,卻是已經從這世上消失的人截取的嶄新的時間,完全不理會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律。

  這是何等深切的愛戀啊。思念我到這個程度的江本同學,如果我也能愛上他該多好。

  他絶不是個壞人。雖然我對他所知不多,但一定是這樣沒錯。如果我們聊天的機會再多一些,也許會意外地成為好朋友。

  可是,我做不到。

  只是一封信已經讓我感到不勝重荷,更不想直接面對他。我把他的信給當時交往的男友看,用這種類似惡俗綜藝節目的做法,嘲笑他那戀愛的煩惱。

  但如果容我辯解幾句,就如我之前所說的,我覺得他心中的我,是個和真實的我毫無共同之處的天使。儘管有著相同的臉龐,內在卻完全是江本理想中的女性。

  所以試想一下,跟他連話都沒說過幾句的我,要怎麼樣才能愛上他呢?明明並不瞭解我,為什麼卻可以說出「看到我的笑容,就湧起一股力量,彷彿會飛上天空」這種話?

  坦白說,被他想像得這麼完美,讓我很困擾。

  我常聽到這樣一種說法:男人會把自己心愛的女人奉若神明。可是他們可曾想過,被捧到天上的女人有多不自在?

  如今江本對長大的我死了心,我心裡也不無欣慰。他終於深切認識到我這個人的渺不足道,心靈也得到瞭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