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月光姐妹·01

  推開臥室的門,本應黑沉沉的榻榻米上,有月光灑落。

  月光中,似乎有東西伸展出來,彷彿一個人影詭異地歪扭著身子,我不由得兩腿發軟。

  冷靜下來看時,才發現那是窗框對面花架的影子。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我不禁有些焦躁。為什麼我會被這種東西嚇到呢?

  「怎麼了,媽?」

  讀大學的女兒趿拉著拖鞋啪嗒啪嗒過來了。

  「沒什麼……屋裡窗簾開著,嚇了我一跳。」

  「我懂了,你是把花架的影子當成妖怪了吧?」

  女兒湊過來向屋裡望了一眼,帶著嘲弄的口氣說。

  「我聽到你尖叫一聲,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

  「我尖叫了嗎?」

  「是啊。像小孩子一樣,哇啊——的一聲慘叫,嚇得我趕緊跑過來。」

  確實,如果不是被嚇到,我這個超級慢性子的女兒才不會火速趕來。但我還是有些意外,自己竟然會驚呼出聲。以前我只要看到稍微有點古怪的東西,就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我只是有點驚訝,那個花架平常不是放在那裡吧?」

  「傍晚智樹在院子裡練習顛球,花架大概就是那時候挪過去的。」

  「真是的……他就不知道要放回原處。」

  我埋怨著走進臥室,拉了一下日光燈的燈繩,花架詭異的影子瞬間消失。同時消失的,還有青白的月光。

  「對了,明天你要跟姨媽出門?」

  我打開衣櫃的抽屜,正在挑選要換的衣服時,女兒問道。彷彿順便打發時間似的,她也跟著進了臥室,打量著掛在門楣上的我母親的照片,和擺放在櫃子上的全家福。

  「是啊。可能會很晚才回來,晚飯你們自己吃吧,我會幫你們準備好咖喱飯。」

  「不用你叮囑我們也會好好吃飯的。」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不過還是算了。

  「話說回來,媽……我好像以前也問過,外婆的遺照,為什麼要選這麼模糊的一張照片呢?」

  聽她這一說,我不自覺地望向門楣上母親的遺照。

  照片中的母親有著年輕的面龐,叫她「外婆」都覺得有些彆扭。的確如女兒所說,照片看上去似乎焦距沒對準。因為是從老舊的黑白集體照翻拍過來,顆粒感難免更重。不過,遺照大抵都是這個樣子吧。

  「沒辦法,因為沒有別的照片啊。」

  聽了我敷衍的回答,女兒用失望的語氣說: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用那張照片……就是邊角斜斜剪掉的那張。」

  我正要關上抽屜的手停在了半空——難道她看過那張照片?

  「那張照片上的外婆,漂亮得就像大明星一樣。要是葬禮上用那張照片,外婆也會很開心的。」

  女兒的口氣裡,蘊含著對從未見過的外婆的熱愛。母親在我結婚前就已過世。

  「瑞希……你是幾時看過那張照片的?」

  心裡直犯嘀咕的我,忍不住問道。女兒若無其事地回說:

  「是我上小學的時候,媽媽你給我看的呀!照片上姨媽是這個姿勢。」

  說著,女兒伸出兩手食指,分別抵住左右臉頰,擺出和那張照片上的姐姐同樣的動作。

  (我自己給她看的……?)

  雖然女兒這樣說,我卻毫無印象。以常理來說,我不可能給她看的——或許當時的我認為那部分已經剪掉,給她看看也無妨?

  「那張照片是外婆過世以後才從別人那裡得到的,所以舉行葬禮時還沒有。」

  我隨口說了個謊,女兒很容易就相信了。

  「原來是這樣……真可惜。」

  說著,女兒又伸手去拿衣櫃上的相架。我輕輕擋住她的手,抓著她的肩膀,推她轉了個身。

  「媽媽要去洗澡了,你先出去吧。」

  「好的。」

  女兒離開臥室後,我關了燈。月光再次從窗外灑進來,在榻榻米上映出花架的影子。不過這一次當然不再奇形怪狀,只是個普通的影子。

  (窗簾是什麼時候拉開的?)

  正要走出房間時,我忽然想到這個問題。

  丈夫從公司下班回來時,我在這個房間幫他換衣服,當時窗簾並沒有拉開。我不會特地開窗讓房間降溫,因為沒這個必要。女兒和兒子也不會悄悄進入這裡。

  我感到一陣心慌意亂,於是把窗簾嚴嚴實實拉好,這才離開臥室。

  (啊,想起來了……我確實給她看過照片。)

  泡在浴室的浴缸裡,我想起了往事。

  女兒和照片中的姐姐差不多年紀時,我給她看過一次那張照片。大概是聊起爺爺奶奶的時候,話題轉到了我父母這邊。

  得知外婆在我結婚前就已去世,年幼的女兒十分震驚。在孩子心裡,似乎覺得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理所當然會很長壽。

  「外婆為什麼死了?」

  「因為她病了很久。」

  我儘可能說得接近事實。母親確實患有如今稱為精神分裂症的疾病,最後也的確是這種病導致了她的死亡。

  當時我一定是想起了母親死前悽慘的模樣,才會給女兒看那張照片,讓她知道母親原來有多美。

  「外婆健康的時候是這個樣子。」

  連丈夫都沒有看過的那張照片,我第一次拿給女兒看了。女兒驚訝於母親的美麗之餘,也對著照片上年幼的我和姐姐歡呼起來。

  「姨媽從小性格就很開朗呢!」

  看到姐姐那淘氣的動作,女兒笑了。

  這話由我來說也許不合適,不過除了某一點,那真的是張溫馨的家庭合影。灑滿陽光的公園裡,年輕健康的父母並肩而立,幼小的我和姐姐站在前排。那時姐姐在讀小學二年級,我還在上幼兒園。

  父親那古板嚴肅的模樣,從過去到現在一直沒多大變化,他身旁的母親則像極了當年風靡一時的清純派女演員。姐姐身穿水珠圖案的洋裝,擺出兩手食指抵著臉頰的動作,旁邊的我不知為何,卻向鏡頭投來驚疑的眼神,似乎有什麼事不能釋懷。

  「可是……這張照片為什麼剪了一部分?」

  興緻勃勃地看了一會兒照片後,年幼的女兒果然問了這個問題。誰都會有這樣的疑問,因為照片左邊五分之一被斜斜剪掉了。

  「我不太記得了,大概是滴了墨水上去,所以外公剪掉了那一角。」

  我說出早已準備好的答案,女兒似乎不是很關心,沒有再問下去。

  那當然是謊話。用剪刀剪去照片一角的人不是父親,而是我自己。

  從母親遺物中發現這張照片時,姐姐提議丟掉,可是畫面中母親的笑容是那麼美,我說什麼也捨不得丟。

  拍下這張照片數年後,母親發病,在精神的迷宮裡徬徨了十五年之久,終於在我二十三歲那年撒手人寰。她是在一個深夜,吊死在當時家附近的森林裡——可是她的背上,深深地插著一把水果刀。

  我應該沒有親眼看到現場,可是不知為何,那一幕我卻記憶深刻。

  或許烙印在心底的,是聽警察詳細說明時,自己想像出來的場景吧!可是那景象太過鮮明,簡直就像親眼所見般真實。

  在那片草木茂盛的森林裡,山毛櫸的粗枝上,掛著一個用和服束帶做成的繩套,母親就吊在繩套上。她身穿熟悉的鮮黃色襯衫,淺駝色薄短裙,腳上是白襪子加涼鞋。右腳的涼鞋滑落,掉在附近的草叢裡。月光透過樹梢,照出母親變了一個人似的樣子。

  不可思議的是,母親的背上插著水果刀,警察卻簡單地斷定她是自殺。

  水果刀插在胃的背面,脊椎往右一拳的位置。那是把刀刃長約十公分的小刀,但深深沒入後背,露在外面的只有刀柄。據警察表示,那並非致命傷,但顯然是在母親生前刺下的。

  一般來說,會很自然地認為是有人從背後用刀刺傷母親,然後把她吊到樹上。但警察並不認同這種看法。

  我想這是因為刀刺的位置自己反手也能刺到,而且刀柄上只驗出母親的指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警察認定母親是自己刺傷後背,然後在山毛櫸上縊死。

  當時我不禁暗想,怎麼會有人先刺自己後背一刀再上吊?但向我們解釋母親死因的便衣警官皺著眉頭,說了這樣的話:

  「自殺的人當中,時常有人會做出無法理解的舉動。」

  我霎時明白,這句話的言下之意是「你母親患有精神病,不管做出什麼怪事都不稀奇」。

  所以我也不需要告訴他們,那天夜裡,我聽到母親在跟誰說話。既然警察已經認定她是自殺,我也不想再深究。況且我又有什麼必要告訴他們,那個聲音很像我姐姐?

  「媽,剛才你手機響了。」

  從浴室來到客廳,正在電視前看綜藝節目的兒子不耐煩地說道。前陣子他還喊我「媽咪」,不知什麼時候就改成「媽」了。這也是值得驚喜的成長嗎?

  「是嗎……謝了。」

  擱在廚房流理台上的手機,來電指示燈正在閃爍。一看通話記錄,果然是姐姐打來的。作為家庭主婦,給我打電話的通常不是家人就是親戚。

  回晚了又會被她念叨,我立刻回撥過去。

  「啊,佳奈子?」

  姐姐迅速接起電話,聲音聽起來似乎很快活。

  「突然打電話很抱歉……我想請你幫個忙。」

  沒有任何鋪墊,姐姐直截了當地提出一件麻煩事。我們約好了明天久違地一起出門,她希望我到時做好某樣東西帶過去。

  「姐姐,這種事你得早點說啊,現在時間太緊張了。」

  我看了一眼客廳牆上的時鐘,提出抗議,姐姐則哄小孩似的柔聲說:

  「總會有辦法的……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做得到。」

  「做得到——才怪呢!」

  嘴上這麼說,我心裡在想,其實也沒有很難。我們約好下午三點鐘碰頭,只要上午抓緊時間動手,還是完全來得及帶過去的。

  「那就拜託囉!」

  姐姐自顧自說完,飛快掛了電話。

  「真是的……從以前就這麼任性。」

  我抱怨著合上手機,窩在沙發上的兒子開玩笑似的說:

  「媽媽和姨媽感情真好。那個,叫什麼來著……Southern sisters?」

  「是Sun-sun sisters啦!」

  那是我和姐姐小時候在父母面前唱歌跳舞時,自我介紹的組合名稱。

  這個名字好像是父親起的,因為聽起來很可愛,我們也很喜歡,用了相當長時間。

  「原來如此……像太陽一樣活潑開朗的姐妹,到今天也沒有多大變化嘛。」

  看上去的確是這樣,但那也是因為,我們一起經歷了許多事。

  倘若我告訴兒子,過去姐姐曾經恨到想殺了我,我也對這個只會給家裡添亂的姐姐滿懷厭惡,不知道他會是什麼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