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母親是我的驕傲。
她和父親是怎樣相識結婚的,至今都是個謎。無論從哪方面來說,父親都屬於沉悶無趣的那一類人,母親卻美得會被誤認為明星,氣質也很好。她性格保守,親戚聚會時,總是很自然地走在父親身後,也會在不經意間展現出尊重長輩的良好教養。
母親待人和藹,臉上永遠帶著笑容,在鄰居間和商店街也深受歡迎。如果有人說她壞話,只會是單純地相信「漂亮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燈」這種迷信的人。
從我讀小學三年級那年春天開始,母親的行為明顯變得反常。但其實在那之前,她已經有過怪異的舉動。
我第一次發現這個問題,是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
當時我們住在世田谷一間老舊的獨棟房子裡,只有六疊[註]和四疊半兩個房間,晚上一家四口就併排睡在一起。因為我和姐姐那時都很小,倒也不覺得侷促。
[註] 日本常用的面積計量單位,一疊約合1.62平方米。
一天夜裡,我從睡夢中驚醒,聽到有人在壓低聲音喃喃自語。能把一個已經睡著的孩子吵醒,聲音一定相當刺耳,不過小時候,我每天在家就是畫畫,也可能因為不夠疲累,睡眠很淺。
起初我不知道是誰在說話,於是躺在被子裡,迷迷糊糊地聽著那聲音。雖然只是個七歲的孩子,但我至少能聽出在夜裡竊竊私語的是大人們——也就是父母。以前我也曾聽過父親彷彿有韻律般的呻吟聲,伴隨而來的,還有母親啜泣般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那果然是母親的聲音。我聽不出她在說什麼,但口氣很嚴厲,像是在責怪誰。
「你到底有什麼能耐!就算你很厲害,我可一點都不怕你!」
我清楚地聽到母親這樣說。
我登時明白,準是父母在被子裡爭吵。我很怕聽到他們吵架。這種時候為了避免莫名其妙遭殃,還是早早睡去為妙。
我背朝聲音的方向,緊閉雙眼,只想儘快回到夢鄉。可是不久我就發覺,從那聲音的對面,清晰地傳來父親和姐姐均勻的鼾聲。
這意味著,母親是在自言自語地罵人。看來大人也會夢囈。
難怪那粗暴的語氣,一點都不像母親呢……我鬆了口氣,悄然起身,輕輕推了推身邊裹在被子裡的母親。
母親吃驚地抬頭看我——那一瞬間映入眼簾的那張臉,我至今都無法忘懷。也許是我的錯覺,只見她雙眼吊起,嘴巴大張,就像一條正在狂吠的狗,又像是紙糊的狐狸面具。
我忍不住往後一縮,但下一瞬間,母親就恢復了平時的溫柔表情。莫非黑暗中我看錯了?不然就是我自己睡迷糊了。
「媽媽……你怎麼啦?」
我害怕地問。母親若無其事地說:
「媽媽沒事啊,倒是小佳奈怎麼了,想上廁所?」
「剛才你氣沖沖地說了什麼話吧?」
「我嗎……啊,是小佳奈做噩夢了。」
說著,母親把我拉進我的被子裡,像孩提時代那樣抱著我。我至今都記得母親那單薄身體的溫度,同時也記得母親那劇烈的心跳,彷彿剛跑完很遠的路。
如果母親古怪的舉動,只是那一晚我做的噩夢該多好。如果後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情,也都只是噩夢該多好。可是命運總是與我們的期望背道而馳。
之後母親也時有反常的言行。
大多數時候,她一如過去那樣,是個慈愛又通情達理的母親。但每隔半個月左右,就會做出奇怪的事來。
比如,在晴朗的日子關上雨戶[註],莫名地不許我們出門一步,用繩子綁住衣櫃的第三個抽屜,讓它打不開等等。雖然我們感到無法理解,但在精神開始錯亂的母親心裡,這些舉動一定自有其意義。
[註] 日式建築在窗外安裝的滑門,一般起到防雨的作用。
有時她還會突然消失不見,我和姐姐在附近四處尋找,找了將近兩個小時也沒找到,急得哭起來的時候,母親卻突然從壁櫥裡走出來,一言不發地去廚房準備晚飯。我們向她抗議時,她就信口胡說什麼「名古屋的木村先生生了寶寶」。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名古屋的木村先生是誰,和母親是什麼關係。
種種怪事不断發生,雖然我只是一個讀小學低年級的孩子,也開始意識到母親似乎有些不對勁。
事實上,我的直覺是準確的。如果那時就帶母親去看精神科醫生,應該可以確診為某種疾病,進而對症下藥進行治療。那樣一來,後面的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了,母親也不至於最終離奇死亡。
可是,孩子是一種貪婪地渴望安穩的生物。
或許是因為成長需要穩定的生活環境,我本能地希望今天會像昨天一樣,平平安安、無風無浪地度過。可以滿足好奇心的小小變化是歡迎的,但將生活徹底顛覆的劇烈變化還是免了吧——這就是孩子對待變化的普遍態度。
所以我還抱著一線希望。儘管母親的行為十成中有兩成很怪異,畢竟還有八成是得體的。那就當有問題的兩成不存在好了。我還期待著,那兩成會在不知不覺中消失。
我想我很早就學會了對母親的怪異言行視而不見。那大概是孩子獨有的自我保護手段,但也未嘗不是因為,我絶對不想承認母親狀態不正常這個事實。
在這層意義上,父親和我一樣,也是個孩子。
父親肯定比我們更早發現母親的異常,但並沒有送她就醫。原因自然有很多,工作繁忙啦,當時的觀念沒有今天開放,羞於去看精神科啦,但說到底,他和我一樣,期待著母親會自然恢復正常。
可是,讓這個希望徹底破滅的,也是我。
如今我已領悟到,我把那件事告訴母親,等於將她推向更深的迷途。
可是也請理解,當時才八歲的我,怎能忍得住不說呢?第一次看到不屬於人世的東西,誰都會告訴身邊最信任的人吧?
我看到了幽靈。
不是影視裡那種全身是血、恨恨不已的幽靈,但我確實看到了——在那個秋日的午後,我的家門前。
當時我在念小學二年級,記得那是十月中下旬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樣,放學後和幾個朋友結伴回家。那天天氣晴朗,一絲風也沒有,是個祥和的好天氣。
我在家附近和朋友分手,獨自走向離大街有一段距離的家。因為跟朋友約好等會兒去公園玩,心急的我走得很快。
快要到家時,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因為就在我家門前,站著一個只能稱之為「一團白色霧靄」的東西。它的高度約為一米五,看起來很像一個人。
我該怎樣形容,才能確切地描述那奇異之物的樣子呢?——直到今天,我也沒有找到答案。
細長的霧狀柱子。
有著人類的外形、微微發白的一團空氣。
包覆著質地細密的薄布,朦朧發光的日光燈。
每一種說法都很接近,又都有微妙的不同。我只能說,那是一種如磨砂玻璃般不通透的白,可以隱約看到它身後的景色。它的全身發出微光,卻又有著彷彿可以切實觸碰到的質感。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那是幽靈,因為出現得太突兀,我還以為是某種自然現象。
醒悟到那是不屬於人世的東西,是因為我感受到了視線,從那白色半透明柱狀物裡發出的視線。
被人注視的時候,眉心和脖頸會有發涼的感覺,那時我清楚地感受到了這種感覺。也就是說,儘管看不出它的眼睛長在哪裡,前面還是後面,但它顯然擁有意識,它正在「看著」我。
(是幽靈!)
我這才如夢初醒。但我並沒有尖叫。
讓我感到恐怖的,是那團白色霧靄劇烈晃動,宛如被地面吸進去一般消失了。也許整個過程不過幾秒鐘,但一直看著它的我,卻感覺有將近兩分鐘之久。
我背上一陣惡寒,慌忙跑回家。媽媽正在獨自打掃走廊,看到我驚慌失措的樣子,納悶地歪著頭。
「小佳奈,你怎麼啦?連個招呼也沒打。」
當時母親的狀態比較穩定,生活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安寧,所以我也沒有多想,向她報告了剛才看到的怪事。
「媽媽,我剛才看到幽靈了。」
「你說什麼?」
一般父母絶不會輕易相信的話,母親卻立刻深信不疑。她的反應不是「怎麼可能」「大白天瞎說什麼」,而是皺起眉頭,表情變得很緊張。
「你在哪兒看到的?」
「家門口。」
然後我詳細描述了剛剛看到的幽靈的模樣。母親緊鎖著眉頭,像在聽一件令人很不舒服的事情,最後苦惱地低語:
「那是……MITSUKO。」
MITSUKO——這就是長期以來給我家籠上陰影的幽靈的名字。
我不知道應該寫成什麼漢字,也不知道這是誰的名字。母親直到離奇死亡的前一天,一直在和這個名字的主人戰鬥。
「它在家門口什麼地方?」
「就在玄關前。」
我話音剛落,母親就抄起靠在旁邊的長柄掃帚,赤著腳衝到門外,像揮舞長刀一樣不停地揮著掃帚。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出現,簡直煩透了!你來我家到底想幹嗎?」
母親那兇狠的神色,宛然又是我以前見過的狐狸面具模樣,一邊叫喊一邊來回揮舞掃帚。雖然我已經看不到幽靈了,但那白色的影子或許仍在那裡。
聽到母親歇斯底里的叫喊,好幾個鄰居圍攏了來。可是誰也沒去制止母親,只是一副彷彿被雷劈到的表情,在遠處默默地看著。我忘了放下書包,在光線黯淡的家裡呆呆地望著這景象。
「你要有什麼事,就光明正大地出現啊!不過諒你也耍不出什麼花樣來。沒錯,我一點也不怕你。你這個沒種的××!」
××是句不堪入耳的粗口,儘管知道她已經失去理智,我還是不願從最愛的母親口中聽到這種話。
當時我心裡在想,雖然不知道MITSUKO是誰,但母親以前一定對她做了什麼過分的事,說不定她就是因此而死。
「媽,你在幹什麼?」
終於,姐姐的聲音蓋過了母親的吵嚷。和我一樣,她也放學回來了。
「你怎麼啦,媽!媽!」
姐姐用力抱住母親,哭了起來。在家裡望著這一幕,我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