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四小時如在夢中。經布朗證實後,有一番為時極久且半歇斯底里的討論。或許這番討論也沒那麼久,只是人們非要對同樣的資訊反覆思索,試著從每個可能的觀點著眼,像狗撥弄一根骨頭般,非要咬到骨髓不可。大家終於慢慢相信了。任何一個新英格蘭鄉鎮的三月會議都會有同樣的情形。
以諾登為首的十個人左右,形成了一個「地球是平的協會」,簡稱「地平協會」,對觸鬚之說採取完全不信的態度。
諾登一再指出,看到年輕員工諾姆被他所謂「來自X星球的觸鬚」(此說初時引起一陣笑聲,但此後便無人覺得好笑,只是狂熱而激動的諾登並未注意到)帶走的人證,一共只有四個。他又說他個人對這四個人證皆不信任。
接著他更指出這四個證人中有一半現在已醉得不像話。這話倒是真的。吉姆和麥隆待在啤酒櫃和酒架邊不走,兩人喝得胡言亂語。想想諾姆的遭遇,以及他們做過的事,我不怪他們。他們寧願醉得不省人事。
奧利繼續喝酒,對布朗的抗議不加理會。過了一會兒,布朗放棄了,只是偶爾威脅說要向公司報告。他似乎沒想到,在橋墩鎮、北溫德翰與波特蘭開設連鎖超市的聯邦食品公司,這會兒說不定已蕩然無存了。誰知道?整個東岸也許都已不存在了。奧利喝了不少酒,卻沒有喝醉。他喝下的酒精都隨著汗水蒸發了。
最後,當大家和地平協會的爭論越來越激烈時,奧利開口了,「諾登先生,你不相信,沒關係。這樣吧,你從前門出去,繞到後面去。那裡有一大堆啤酒和汽水的空瓶子。那是我和諾姆、巴迪今早一起搬出去的。你帶兩個空瓶回來,讓我們知道你真的去過那裡了。只要你辦得到,我立刻脫下我身上的襯衫,當面吃掉。」
諾登開口想加以駁斥。
奧利以同樣平緩、低沉的聲音遏止了他。「我告訴你,你這種態度對大家有害無益。這裡有很多人都想回家,看看他們的家人是否安然無恙。我妹妹和她的一歲女兒現在還在拿波里的家裡,我也很想去看看她們是否沒事。但如果人們開始相信你的話,出門回家,他們也會遭到和諾姆一樣的下場。」
他沒有說服諾登,但他說服了幾個猶豫不決的人──與其說是由於他的話,還不如說是因為他的眼神,那著魔般的眼神。我想諾登如果現在相信奧利,大概會精神崩潰,所以他仍堅持不信;但他也沒有接受奧利的提議,到外頭去取兩個空玻璃瓶回來。沒有人去。他們不想出去,至少現在還不想。諾登和他的一小群地平說成員(現在已經少了一、兩個人)遠遠離開我們,站到熟食區去了。其中一個經過我兒子比利時,踢到了他的腿,使他醒了過來。
我走過去,比利立刻抱緊我的脖子。我試著放下他時,他反而摟得更緊,並說:「別這樣,爸爸,求求你。」
我找到一輛購物推車,抱他坐進車裡的嬰兒座。他坐在車裡,看來已嫌年紀太大,若非他臉色蒼白,眼神悲慘,加上覆在額前的蓬亂黑髮,這或許顯得有些滑稽。他至少已有兩年不曾坐進購物推車裡了。這些小事的流逝最初往往令人不覺,等你終於意會到已成事實的改變時,便難免驚愕。
這時,地平說的人一撤退,爭論又找到另一個對手──這回是卡莫迪太太,而且可以理解的是,她是孤軍奮戰。
在暗淡陰森的光線中,她那身橙黃色褲裝,滿手鏗鏘作響的銅環、玳瑁,和掛在臂上的大提袋,使她看來很像個巫婆。她的老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亂蓬蓬的灰髮上夾了三個角梳,向後扭成髮髻,她的嘴猶如一小條打結的繩子。
「誰也別想抵抗上帝的意旨。這早就開始了,我早已看過許多徵兆。這裡有些人已經聽我說過了,但不肯看清事實的人最是盲目。」
「妳到底要說什麼?妳有什麼建議嗎?」麥克·哈倫不耐煩地插嘴說道。他是鎮民代表,只是他現在戴著遊艇帽又穿著百慕達短褲,看來實在很像遊客。他手裡拿了罐啤酒,現在有不少人都在喝酒了。巴德·布朗已不再抗議,卻真的拿著紙筆在記名字。
「建議?」卡莫迪太太重複一句。「建議?啊,我建議你準備好去見上帝吧,麥克·哈倫。」她環顧我們全體。「準備去見你們的上帝了!」
「準備見妳的狗屎。」麥隆醉醺醺地自啤酒櫃旁吼了過來。「老太婆,我相信妳的舌根一定是長在中間,才會兩頭都能說話。」
不少人應聲同意。比利倉皇地左右張望,我立刻伸手攬住他的肩。
「我說的是對的!」卡莫迪太太喊道。她的上唇向後撇,露出參差不齊的一排尼古丁黃牙,讓我想到她店裡那些灰撲撲的動物標本,永遠在充作小溪的鏡子旁假裝喝水。「不信的人至死都不信!然而一個惡魔確實帶走了那個可憐的小夥子!霧裡的怪物!來自噩夢的每一絲憎恨!沒有眼睛的怪物!蒼白的恐懼!你不信嗎?那你出去吧!出去打個招呼吧!」
「卡莫迪太太,請妳別說了。」我說道,「妳嚇到我的孩子了。」
帶著小女兒的那個男人立即同聲應和。那個有著小胖腿的小女孩,把臉埋在父親的懷中,用手摀著耳朵。比利還沒哭,但也差不多了。
「只有一個機會。」卡莫迪太太說。
「請問是什麼機會呢,太太?」麥克·哈倫禮貌地問。
「一次獻祭。」卡莫迪太太露出笑容。「血祭。」
「血祭」兩個字飄在空中,慢慢轉著。即使到現在,我仍告訴自己,她當時指的只是某人的愛犬罷了──儘管違規,但當時的確有幾隻小狗被帶進店裡來跑來跑去。即使到現在,我仍這麼告訴自己。在幽暗的光線中,她看來猶如新英格蘭清教徒的餘黨……但我懷疑她的動機來自比清教徒更陰沉的心思。清教徒自有其黑暗的祖先:血染雙手的老亞當。
她張嘴想再往下說,但一個個子矮小,穿著紅褲子和網衫的男人伸手給了她一耳光。他儀表整潔,頭髮左分,分線如尺般平直,戴了副眼鏡,無疑是到這裡來避暑的觀光客。
「妳少再胡說。」他面無表情且語調平靜地說。
卡莫迪太太伸手摀著嘴,接著便對我們舉高那隻手,做出無言的指控。在她的掌心中有血漬。然而她的黑眼似乎在無比喜悅地舞動著。
「妳活該!」有個女人喊道,「我也想賞妳一耳光!」
「牠們會抓住你們的。」卡莫迪太太說著,展示她的血手。一絲血由她癟癟的嘴角流向下顎,猶如滑向排水溝的一滴雨水。「也許不是今天。今晚,今晚當夜色降臨。牠們會隨著黑夜而來,抓走另一個人。牠們會在晚上襲擊。你們會聽到爬行、蠕動的聲音。等牠們來時,你們就要反求卡莫迪媽媽告訴你們該怎麼辦了。」
穿紅褲的男人緩緩抬起手來。
「你來打我呀。」她低聲說著,露出一個帶血的笑。他的手遲疑了。「你敢的話就打我好了。」他把手放下。卡莫迪太太自顧自走開了。這時比利才哭出聲來,一如那個小女孩般,把他的臉埋在我身上。
「我要回家,」他哭鬧道,「我要媽咪。」
我盡可能地哄他──事實上我也束手無策了。
※※※
人們的話題終於轉成沒那麼嚇人的方向。大家開始討論超市的明顯弱點,也就是大玻璃窗。麥克·哈倫問店舖還有哪些入口,奧利·魏克和巴德·布朗立即說明:除了諾姆打開的那扇卸貨門外,另外還有兩扇卸貨門。還有店前的正門,以及經理辦公室的那面窗子(厚玻璃外加鐵柵,並且上了鎖)。
談論這些事有種矛盾的效果,一方面使得危險似乎更形真實,一方面也使我們放心了些。就連比利也有同感。他問我可不可以吃根棒棒糖,我告訴他只要他別走近大玻璃窗,他可以吃棒棒糖。
等他走遠後,一個站在麥克·哈倫身旁的男人說:「好,現在我們對那些玻璃窗有什麼措施呢?那個老太婆雖瘋言瘋語的,但她說天黑後會有怪物進來倒可能沒錯。」
一個婦人說:「說不定到時霧已經散了。」
「也許。」那男人說:「也許不會。」
「有什麼主意嗎?」我問巴德和奧利。
「等一下。」站在麥克身旁那個人說:「我叫唐尼·米勒,是麻州林恩郡人。你們都不認識我,這是應該的,不過我在高地湖岸有間房子,今年才買的。」有人咳了幾聲。「總之,我看到窗子下堆了一包包的草地肥料,多半都是二十五磅裝的。我們可以把它們當做沙袋堆起來,留幾個監視孔……」
現在有不少人點頭稱是,並興奮交談。我想說話卻又忍住了。唐尼說得沒錯。把那些肥料包堆起來不會有害,說不定還有用。但我立刻又想到觸鬚勒破狗食袋那一幕。一條肥大點的觸鬚大概可以輕而易舉勒破一包二十五磅的肥料。不過揭發這事實既不能解危,也不能振作士氣。
人們開始三五成群,七嘴八舌談著怎麼堆放那些肥料包。唐尼又喊道:「慢著!慢著!既然大家都集合了,我們不妨好好談一下應對之策。」
大家又聚攏過來,約五、六十個人的群眾,散在啤酒冷藏櫃、倉庫門前的角落,以及左側至馬威先生的肉品櫃。比利以一個五歲孩童的靈敏,如在巨人群中一般穿行過人群,舉起一根賀喜巧克力棒,「你要嗎,爸爸?」
「謝謝。」我接過來咬了一口,很甜很好吃。
「這大概是個笨問題,」唐尼開口道,「不過我們得有所防備。有人帶了任何武器嗎?」
一陣短暫的沉默。人們面面相覷,聳聳肩。一個有頭白髮的老人自我介紹,他叫安柏·康乃爾,說他的後車廂裡有把獵槍。「必要的話,我可以試著到外面拿來。」
奧利說:「目前我不認為那是個好主意,康乃爾先生。」
康乃爾嘟囔道:「目前,我也不以為然,小夥子。我只是想至少應該說說。」
「呃,我想你也不會出去的。」唐尼說,「不過我認為──」
「請等一下。」有個女人開口了。就是那個穿紫紅色運動衫和墨綠色長褲的少婦。她有一頭沙金色頭髮,身材婀娜動人,一個相當漂亮的女人。她打開皮包從裡面拿出一把中型手槍。圍觀的人群發出「啊──」的一聲驚呼,彷彿他們剛看到一個魔術師表演了一套高妙的把戲。那個少婦原已緋紅的臉漲得更紅了。她又一次在皮包裡搜尋,掏出一盒史密斯─威森牌子彈。
「我叫亞曼達·杜弗瑞。」她對唐尼說,「這把槍……是我丈夫的意思。他認為我該帶著它,以防萬一。我帶著這把空槍已經兩年了。」
「妳丈夫也在這兒嗎,這位太太?」
「不在,他在紐約出差。他常到外地出差,所以他才要我帶著這把槍。」
「那麼,」唐尼說,「要是妳會用,妳該留著。那是什麼型號的槍,點三八口徑嗎?」
「是的,而且除了一次練靶之外,我從沒用過。」
唐尼接過那把槍,把玩了兩下,不一會兒便開了槍膛。他檢查一下,確定槍膛裡確實沒裝子彈。「好,」他說,「現在我們有一把槍。誰會用槍?我是蹩腳得很。」
人們再度面面相覷。起初沒人開口說話,然後,奧利很勉強地說:「我常打靶。我有一把科特點四五和一把拉馬點二五。」
「你?」布朗說,「哈。等天黑時,你早就醉得什麼也看不清楚。」
奧利口齒清楚地說:「你何不閉嘴,好好記你的名字就好?」
布朗瞪著他,嘴巴張開,隨即又決定閉嘴;依我看,那是個聰明的決定。
「讓你來。」唐尼把槍拿給奧利,眨了眨眼。奧利再次檢查槍,顯得更為老練。他把槍放到右前方褲袋,把那盒子彈塞到襯衫的前胸口袋裡;鼓鼓的一塊,看起來很像一包菸。然後他才靠向啤酒櫃,又開了一罐啤酒,圓臉上仍是汗水淋漓。
「謝謝妳,杜弗瑞太太。」唐尼說。
「別客氣。」她答道。我心想,假使我是她丈夫,擁有那雙碧綠眼眸和那副豐滿的身軀,我大概不會那麼常出差。給你太太一把槍,這似乎是種荒唐的象徵行為。
「這或許也是個蠢問題,」唐尼轉向拿著寫字板的布朗和拿著啤酒罐的奧利又說,「不過,這地方沒有噴火器之類的東西吧?」
「喔,狗屎!」巴迪·伊格頓低呼一聲,整張臉隨即漲紅,就跟亞曼達一樣。
「怎麼了?」麥克·哈倫問道。
「呃……上星期我們還有一整箱小型噴火器。家庭用,焊接水管或排氣管的那種。你記得那些吧,布朗先生?」
巴德·布朗點點頭,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賣光了嗎?」唐尼問。
「沒有,賣得不好,只賣出三、四個。我們把剩下的全退了回去。真他媽的。我是說……真可惜。」巴迪臉紅得快發紫了,又一次退回人群裡。
我們有火柴,當然,還有鹽(某人含糊地說他聽說過用鹽可以驅走水蛙或其他吸血蟲);以及各種牌子的掃把和拖把。多數人都振作起精神,吉姆和麥隆則醉得無法提出任何異議。但我迎視奧利時,發現他眼裡有著鎮定卻絕望的神色,那是比恐懼更糟的。他和我都親眼瞧見過那些觸鬚。對牠們撒鹽,或想用拖把柄將牠們打走,實在是異想天開。
「麥克,」唐尼說,「你指揮一下好吧?我要和奧利與大衛談談。」
「沒問題。」麥克拍拍唐尼的肩膀。「總得有人負責指揮。你幹得不錯。歡迎你到本鎮。」
唐尼問道:「這是不是表示我有退稅可拿?」他是個短小精幹型的人,有頭微禿的紅髮。他看來像是那種乍看之下不可能喜歡,但熟識之後不可能不喜歡的人。那種什麼事都做得比你好的人。
「沒得談。」麥克笑著答道,轉身走開了。
唐尼垂眼望向我兒子。
「不用擔心比利。」我說。
「說真的,我這輩子從沒這麼擔心過。」唐尼說。
※※※
「可不是。」奧利同意道,並把一個空罐丟進啤酒冷藏櫃裡,又拿出一罐新的打開,發出「嘶」的一聲。
唐尼說:「我看到你們兩人交換的眼神。」
我吃完巧克力糖,又開了罐啤酒解渴。
「告訴你們我怎麼想。」唐尼說,「我們應該找五、六個人,把一些拖把柄用布裹起來,然後用繩子將牠們綁在一起。接著我們應該準備好兩罐煤油,把瓶蓋打開,這樣我們隨時都能很快點起火把。」
我點點頭。好主意。也許不夠好,如果你看過諾姆怎麼被拖走的話。但比撒鹽好多了。
奧利說:「至少可以讓他們忙上一陣子。」
唐尼緊抿著唇,「真的那麼糟嗎?」他說。
「就那麼糟。」奧利點點頭,繼續灌他的啤酒。
下午四點半左右,草地肥料包已堆放好,大玻璃窗整面被擋了起來,只留下幾個觀測孔。每一個觀測孔旁安排一名守衛,每個守衛身旁都放了一罐已開的煤油,以及由拖把柄紮成的火把。觀測孔共有五個,唐尼安排由大家輪流守衛。四點半一到,輪到我坐在一個觀測孔旁。比利也陪在我旁邊,和我一起向外望著濃霧。
隔著窗玻璃是張紅色長椅,專給買了食品等人開車來接的顧客坐的。再過去就是停車場了。霧慢慢滾動,又濃又深。霧裡有濕氣,但看來毫無生氣,陰森可怖。只是望著它看,便足以令我虛脫無力。
「爸爸,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比利問。
「我不知道,親愛的。」我說。
他沉默了半晌,低頭看著攤在兩膝上的小手。「為什麼沒有人來救我們呢?」最後他又問道:「警察,或聯邦調查局,或別的人?」
「我不知道。」
「你想媽沒事吧?」
「比利,我真的不知道。」我說著,伸手摟住他。
「我好想她。」比利忍著眼淚說,「有時候我對她很壞,我很對不起她。」
「比利。」我叫他一聲,卻沒法往下說。我覺得喉嚨鹹鹹的,聲音也忍不住顫抖。
「這會過去吧?」比利又問,「爸爸?會不會?」
我說:「我不知道。」他把臉埋向我的肩窩,我抱著他的頭,可以摸到在他頭髮下曲線纖弱的頭蓋骨。我不由自主想起新婚的那一夜。看著黛芬脫下她在結婚典禮後換上的棕色洋裝。她的臀部因為前一天撞到一扇門而留下一大塊紫色瘀血。我記得看著那塊瘀血,想著:她撞上門板時,還叫做史黛芬妮·史班呢,心裡不免有些驚奇。然後我們做愛,窗外是十二月的雪天,雪花飄飄。
比利又哭了。「噓,比利,噓。」我哄著他,輕輕搖著他,但他仍嚶嚶哭著。這種哭泣,只有母親才知道如何勸止。
※※※
聯邦超市裡暗了下來。唐尼、麥克和布朗把店裡所有大約二十支的手電筒,分配給眾人。諾登為了他那一小群人大聲吵嚷,結果分到兩支。手電筒的燈光在各個走道裡到處游移,猶如死不瞑目的幽靈。
我摟緊比利,透過觀測孔往窗外望去。室外那乳白不透明的光沒什麼改變,使賣場裡變暗的是那些堆高的肥料袋。有好幾次我以為窺見了動靜,但那都只是我在疑神疑鬼。另一個守衛也誤報了一次,讓大家虛驚一場。
比利又看到杜曼太太,迫不及待地跑去找她,雖說她整個夏天都不曾過來帶他。她分到一個手電筒,很好心地遞給比利。不一會兒,比利已在冷凍食品櫃的玻璃面上用光束寫自己的名字。她看到他的高興,似乎不亞於他看到她時。過了幾分鐘,他們一起走了過來。海蒂·杜曼是個高瘦的婦人,有一頭間雜幾縷灰絲的漂亮紅髮。她的眼鏡連有一條鍊子掛在胸前;我相信這種鍊子只有中年婦人才適用。
「黛芬也來了嗎,大衛?」她開口問道。
「沒有。她在家裡。」
她點點頭。「亞倫也在家。你要在這裡守多久?」
「到六點。」
「看到什麼嗎?」
「沒有,就是霧而已。」
「那我就陪比利到六點吧,你願意的話。」
「比利,你想跟杜曼太太在一起嗎?」
「好啊,我想。」比利說著,慢慢將手電筒高舉過頭,看著燈光劃過天花板。
「上帝會保護黛芬的,還有亞倫。」杜曼太太說完,牽著比利的手走開了。她的語氣堅決肯定,眼神卻毫無信心。
五點半左右,賣場後方傳來激烈的爭辯聲。有人嘲弄另一個人說的話,還有個人(我猜是巴迪·伊格頓)叫道:「你們瘋了不成,想到外面去!」
好幾道手電筒燈光不約而同射向這場爭辯的位置,但光束隨即又轉往賣場前側,因為卡莫迪太太尖銳而瘋狂的笑聲劃破了幽暗,就像劃過黑板的指甲那樣難聽。
在一片人聲中,傳來諾登凜然的高喊:「請讓我們過去!請借過!」
守在我左鄰觀測孔的男人離開他的崗位,過去看這片叫囂起因為何。我決定待在原處,因為不管這群人在吵什麼,他們正朝我的方向而來。
「不要這樣。」鎮民代表麥克·哈倫說,「我們好好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諾登斷然說道。他的臉從幽暗中浮現,神情堅決卻憔悴不堪。他手上拿了支手電筒,那兩綹自耳後翹出的頭髮依然翹著,很像兩支角。跟在他後面的地平協會成員,已由原來的九到十個減為只有五個。「我們要出去。」他說。
「別這麼固執,」唐尼·米勒說,「麥克說得對。我們可以談談,是不是?馬威先生正在瓦斯烤爐那裡準備烤雞,我們不妨坐下來,吃點烤雞──」
他擋在諾登身前,諾登伸手把他推開。唐尼不悅地漲紅了臉,換上一副嚴厲的表情。「那就隨你的便吧。」他說,「但是你會害死這些人。」
諾登以下定決心或是中邪已深的聲音,面不改色地說:「我們會去找人來救你們。」
他的一個同伴低聲應和一句,但另一個卻悄無聲息地開溜了。現在這群人只剩諾登和另外四個。或許這不算太差吧。耶穌基督也不過只有十二個門徒。
「聽我說,」麥克又開口道,「諾登先生……布倫,至少留下來吃烤雞吧,你一定餓壞了。」
「這樣你才好繼續說話吧?我在法庭見過的場面多了,沒這麼好騙。你們已經把我的人騙走了六、七個了。」
「你的人?」麥克難以置信地說,「你的人,耶穌基督,你這是什麼話?他們是人,不是誰的。這不是玩遊戲,更不是在法庭裡。在外頭,有些我們不知道的什麼,可能是怪物吧,你們何必出去送死呢?」
「你們說有怪物,」諾登嗤之以鼻,「在哪裡?你們已守了兩個多小時了,誰看到怪物了?」
「這個,呃,在後面。在──」
「不,不。」諾登搖搖頭,「你們講很多次了。我們要出去──」
「不。」有個人低聲說了一句。這一聲引起迴響,慢慢地傳布開來,彷彿十月傍晚颯颯作響的枯葉。不,不,不……
「你們想限制我們的自由嗎?」一個尖細的聲音問道。那是諾登的「人」之一(以他的話說),一個戴著老花眼鏡的老太太。「你們想限制我們的自由嗎?」
那一聲輕淺如微浪的「不」消失了。
「不,」麥克說:「不,我不認為有人能限制你們的自由。」
我湊近比利的耳朵低語兩句,這孩子愕然而疑問地看看我。「去吧。」我說:「快點。」
他一溜煙地跑走了。
諾登用手梳理頭髮,有如百老匯明星表演般的姿勢。早上看他徒然無功地拉扯著鏈鋸,以為沒人看見而低聲咒罵時,我還有點喜歡他。但當時(甚至到現在也一樣)我真的弄不清他是否相信自己。我想,他心底深處其實明白究竟會發生什麼事。但他畢生掛在嘴邊的理性邏輯就像頭凶殘的猛虎,到最後反噬了他。
他不安地張望四周,似乎希望還有什麼可說的。然後他領著四位門徒,走過一個結帳出口。除了那位老太太外,還有一個年約十二歲的胖男孩,一個少女,和一個穿著牛仔褲、頭上反戴一頂高爾夫球帽的男人。諾登與我四目相接,他的眼睛瞪大了些,隨即避開我的目光。
「布倫,等一下。」我說。
「我不想再討論了,更別說是和你討論。」
「我知道你不願意,我只想請你幫個忙。」我環顧四下,看見比利朝結帳出口跑來。
諾登看著比利跑來,交給我一包用透明膠帶包住的東西,懷疑地問:「那是什麼?」
「曬衣繩。」我隱約意識到這會兒超市裡的人都在望著我們。「大包裝,三百呎長。」
「幹嘛?」
「我希望你在出去之前,把繩子綁在你的腰上。等你覺得拉緊了,就找個東西把它綁好。什麼東西都行,車門把也行。」
「看在上帝份上,這是為什麼?」
「這樣我就可以知道,你至少走了三百呎。」我說。
他的目光閃爍一下,但稍縱即逝。「我不幹。」他說。
我聳聳肩。「好吧。還是祝你好運。」
戴著高爾夫球帽的那個男人忽然開口說:「我可以幫這個忙,先生。沒什麼好拒絕的。」
諾登轉向他,彷彿想厲聲喝止,那人卻只是沉著地望著他。他眼裡並沒有閃爍的光芒。他已下定決心,心中不存一絲懷疑。諾登也看出來了,因而無話可說。
「謝謝。」我說。我用小刀割開包裝,拿出綑繞成圈的曬衣繩,找到繩子的一端,將它鬆鬆地綁在這戴高爾夫球帽的男人身上。他立刻將繩子解開,重新綁緊並打了個俐落的平結。超市裡鴉雀無聲。諾登不安地磨蹭著雙腳。
我問戴高爾夫球帽的男人:「你要我的小刀嗎?」
「我也有一把。」他以同樣泰然自若的神情看著我。「你只管放繩子,要是太緊,我會把它砍斷的。」
「我們好了嗎?」諾登很大聲地說。那個胖男孩被捅了一刀似地驚跳起來。沒人回答,諾登轉身要走。
「布倫,」我伸出手,說道,「祝好運。」
他細細端詳我的手,像是看什麼沒見過的可疑物體似的。「我們會找人來救你們的。」他說了最後一句,便推開出口的大門。那股噁心的微酸味又飄了進來。另外四個人都跟在他後面走出門去。
麥克走過來,在我身旁站定。諾登一行五人站在迷離的乳白色霧氣中。諾登不知說了什麼,因為濃霧有種怪異的濕潤效果,我聽不清楚。我只聽見他的聲音,和兩、三個獨立的音節,就像聽不清楚的電臺。然後他們走遠了。
麥克將門微微打開,我放出曬衣繩,小心不要太緊,否則恐怕那人會把繩索給切斷了。四下一片寂靜。比利挨著我站,雖然沒有動作,但想像得出他小腦袋裡的澎湃起伏。
我又一次有種怪異的感覺,覺得他們五人並非沒入霧裡,而是變成隱形。有一會兒,他們的衣服隱約可見,但很快就消失了。只有親眼看到他人在幾秒內便被吞噬無蹤,才能領悟到那霧氣濃得有多可怕。
我放著繩索,四分之一、而後二分之一。這時繩子停止不動,由活的變為死的。我屏息等待。然後繩子又向外動了。我放著繩索,突然憶起父親帶我去看葛雷哥萊·畢克演的《白鯨記》。我想我暗自微笑了一下。
現在繩子已放出四分之三了。我看見繩索末端躺在比利腳邊。接著繩子再次在我掌心靜止下來,動也不動地躺了大約五秒鐘,而後又被猛拉出五呎。緊跟著它突然用力扭向左側,砰然打到出口的門邊。
繩子一下滑出二十呎,使得我握繩的掌心微微發熱。這時,從霧中傳來一聲淒厲的叫聲。誰也聽不出叫喊出聲的是男是女。繩子再度左右亂扭,先滑向大門右側,接著又回到左側。又有幾呎滑了出去,緊跟著是一聲來自霧中的哭號,使得我兒子也不禁呻吟了一聲。麥克目瞪口呆,兩眼瞪得老大,嘴角顫抖不止。
那哭叫聲戛然而止,接下來的寂靜彷彿持續了一世紀之久。然後那老婦人的叫聲傳來了。「走開!不要纏著我!」她喊道,「喔,上帝,上帝,不要──」
這時她的聲音也戛然中斷。幾乎整條繩索同時從我掌中溜出,燒得我掌心微感疼痛,接著它便完全鬆脫了。霧中傳來另一個聲音:一聲低沉的咕嚕聲,使我覺得口乾舌燥。
那聲音我前所未聞,有點像非洲草原或南美沼澤的聲響。那是隻碩大的動物。聲音低沉,粗暴而野性。它再度響起……然後退為低低的呢喃聲,繼而消逝無聲。
「關門。」亞曼達·杜弗瑞顫聲說道,「請關門。」
「等一下。」我說著,開始將繩子拉回。
繩子由霧中收回,在我腳邊盤成一堆,末端三呎被染成血紅色。
「死亡!」卡莫迪太太嘶喊道,「出去就是死!現在你們明白了吧?」
曬衣繩末端被嚼爛了,露出鬆散的棉線,線上濺著小滴小滴的鮮血。
無人反駁卡莫迪太太。麥克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