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一夜

  從我十二、三歲以來,馬威先生便在橋墩鎮切肉,我只知其姓而不知其名,也不知他的年紀。他在一個通風口下設了瓦斯烤架,不到六點半,賣場裡便充滿烤雞的香味。巴德·布朗居然沒有反對。或許是出於驚嚇,但更可能是他了解到他的生鮮肉品很快就要不新鮮了。烤雞雖香,但沒有多少人想吃。瘦小而整潔的馬威先生穿著白色制服,依然照烤不誤,每兩塊放在一個紙盤上,排在肉品櫃臺上,就像自助餐一樣。

  杜曼太太端了兩盤來給我和比利,盤裡還放了些現成的馬鈴薯沙拉。我儘可能吃了些,比利卻不肯動他的烤雞。

  「你得吃點東西,比利小子。」我說。

  「我不餓。」他說著放下紙盤。

  「如果你不吃東西,你就不會長高長大──」

  坐在比利後方的杜曼太太對我搖搖頭。

  「好吧。」我說:「至少去拿個桃子吃,好吧?」

  「萬一布朗先生罵人呢?」

  「他要是罵你,你就回來告訴我。」

  「好,爸爸。」

  他慢吞吞地走開了。不知為何,他看起來更小了,看得我十分心疼。馬威先生仍繼續烤雞肉,似乎不管有沒有人吃,他都樂在其中。正如我說過的,面對這樣的情況,人人各有一套應付之法。想來很離奇,但事實就是如此,人心難測。

  杜曼太太和我坐在成藥區走道上。人們三三兩兩坐在店內各個角落,只有卡莫迪太太落單,就連麥隆和他的朋友吉姆也還在一起──兩人都醉倒在啤酒櫃旁。

  六個新輪班的守衛守在觀測孔旁,奧利是其中一個,自顧自地啃著雞腿、喝著啤酒。每個觀測站都配有一把拖把柄綁成的火把和一罐煤油……但我想已經沒有人對火炬有先前的信心了。在聽說過那低沉而駭人的咕嚕聲,看過那被嚼爛而染血的曬衣繩後,眾人的士氣大為低落。不管室外有什麼怪物,牠或牠們一旦決定要我們的命,我們就別想活著。

  杜曼太太問:「今晚會有多糟呢?」她的聲音沉穩,眼神卻流露著驚悸。

  「海娣,我真的不知道。」

  「你讓比利陪著我吧。我……大衛,我想我很怕死。」她乾笑一聲。「是的,我很怕。但只要比利陪著我,我會沒事的。為了他,我會撐下去。」

  她的眼眸閃著淚光。我靠過去拍拍她的肩。

  「我很擔心亞倫。」她又說:「他死了,大衛。在我內心深處,我確定他已經死了。」

  「不,海娣。妳根本不知道。」

  「可是我就是這樣覺得。難道你對史黛芬妮沒感覺到什麼嗎?至少有一種……一種感覺?」

  「沒有。」我咬牙扯謊。

  一聲哽咽自她喉間發出,她連忙用手捂住嘴。她的眼鏡反映著陰鬱而黝暗的光。

  「比利回來了。」我低聲說。

  比利正在吃桃子。杜曼太太拍拍她身旁的地板,說等比利吃完桃子,她就教他怎麼用果核和棉線做個小人。比利報以虛弱的微笑,她也回他一笑。

  ※※※

  八點鐘,觀測孔又換了六名新守衛。奧利朝我所坐之處走過來。「比利呢?」

  「在後面,和杜曼太太在一起。」我說:「他們在做勞作。他們已經做了桃核人、購物紙袋面具和蘋果娃娃,現在馬威先生在教他怎麼做煙囪工人。」

  奧利喝了一大口啤酒說:「外頭有動靜了。」

  我立刻望著他,他淡然地迎視。

  「我沒有醉。」他說:「我想醉卻醉不了。我真希望我能喝醉,大衛。」

  「你說外頭有動靜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敢肯定。我問華特,他說他也有同感,一團團的霧一下子會變暗──有時候只是一小團髒污,有時候是一大團陰暗,很像瘀血。然後那陰暗又會褪為灰白,而且那霧氣不停翻滾。就連厄尼·西姆也說他覺得外頭有動靜,你知道厄尼是出了名的遲鈍的。」

  「其他人怎麼說呢?」

  「他們都不是本地人,我不認識他們。」奧利說:「我沒問他們。」

  「說不定你們只是疑神疑鬼吧?」

  「可能。」他說著,朝一個人坐在通道盡頭的卡莫迪太太點點頭。這場災難並未減低她的胃口,她的紙盤裡堆了小山般的雞骨頭。她喝的果菜汁紅得像鮮血。「有件事她說得沒錯。」奧利說:「我們會知道的。等天黑以後,我們會知道的。」

  ※※※

  然而我們無需等到天黑。事情發生時,比利因為跟杜曼太太在後頭,所以沒看到什麼。奧利仍和我們坐在一起,突然一個守在觀測孔旁的人發出一聲尖叫,步履不穩地退開他的崗位,兩手像風車一樣亂轉。時間將近八點半,外頭乳白色的霧氣已轉暗,變成十一月向晚時的灰色天空。

  有個東西降落在觀測孔外的窗玻璃上。

  「我的天啊!」那個原先守在觀測孔旁的人尖叫道:「我不要!讓我走!」

  他慌亂地轉過身來,兩眼瞪得老大,唇角銜著一絲唾沫,不由分說地衝過冷凍食品區,直往賣場後方去了。

  他的舉動引起了幾聲驚叫。有些人跑到前面,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大部分人則往後退,既不管也不想知道爬在玻璃窗上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舉步往那個觀測孔跑去,奧利緊跟著我,一手緊緊握著口袋裡那把杜弗瑞太太的槍。這時又有另一個守衛叫喊出聲──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厭惡。

  奧利和我奔過結帳出口。現在我看得到使那傢伙退離崗位的是什麼了。我說不上來那是什麼,但我看得見「牠」。這東西看來像是中世紀荷蘭畫家博斯(Bosch)畫中的地獄怪物。牠也有種可怖的滑稽,因為牠也很像那種你花幾塊錢就能買到,可以用來嚇人的橡膠或塑膠怪物……就是先前諾登指控我放在倉庫裡的那種東西。

  牠大約兩呎長,有環節,顏色是略帶粉紅的肉色,猶如燒傷後新長出的膚色。球狀的眼睛接在兩根短莖上,同時看向兩個不同的方向。牠用肥胖的吸盤黏附在玻璃窗上。在他的另外一面,有塊肉突了出來,如非性器便是刺針。在牠背上長了碩大的翅膀,看似奇大無比並緩慢地搧著的蒼蠅翅膀。

  在我們左邊的那個觀測孔,也就是第二個發出呼喊聲的守衛所在,有三隻這樣的怪物爬在窗上。牠們像蛞蝓般蠕動,爬過的玻璃留下一道黏膩的痕跡。牠們的眼睛(如果那是眼睛的話)在指頭般粗細的短莖末端,不安分地轉來轉去。最大的一隻大概有四呎長。有時牠們還會爬到同伴身上。

  「看那些天殺的怪物。」湯姆·史麥利噁心地說。他站在我們右方的觀測孔。我沒吭聲。這些巨蟲現在已佈滿所有觀測孔外,想來很可能已佈滿在整棟建築物外表……就像爬滿一塊肉上的蛆。這景象令人作嘔,使我覺得剛吃下的雞肉在胃裡作怪,直想往上衝。

  有人啜泣出聲。卡莫迪太太又在叫著什麼來自地心的憎恨。有個人啞著聲叫她最好住口,沒完沒了。

  奧利從口袋裡掏出杜弗瑞太太的手槍,我連忙抓住他的肩膀。「不要衝動。」

  他甩開我的手說:「我知道我在幹嘛。」

  他用槍膛敲敲窗子,臉上掛著一副憎惡的表情。那些怪物的翅膀越揚越急了,最後變成模糊的影子──若非事先知道,此刻真看不出牠們是有翅膀的──然後牠們便飛走了。

  有些人看到奧利的行動,恍然大悟地拿起拖把,用拖把柄敲著窗玻璃。怪蟲飛開了,但立刻又飛了回來。顯然牠們並不比蒼蠅聰明多少。先前的一片驚慌現已化為七嘴八舌的交談。我聽見一個人問另一個人說,如果那些怪物飛到你身上,你想牠們會做什麼。我對這個問題毫無興趣。

  敲窗的聲音漸漸停了,奧利轉向我,開口想說什麼。但他才張開嘴,就有東西從霧裡浮現,攫住一隻爬在窗上的巨蟲。我想我大叫了一聲,但我也不確定。

  那東西會飛。除此之外,我也看不真切。霧氣就像奧利描述的那樣變暗,只是這回陰暗的色澤並未消褪,反而越變越明顯,終於浮出一隻像白化症似的怪物,通體白皙、翅膀堅韌,而且有紅眼睛。牠用力撞向玻璃,使得整面窗子抖動起來。牠張開大嘴把粉紅色的怪蟲吃掉後便飛走了。整個事件前後不過五秒鐘。我的最後印象是那粉紅色怪蟲抖著、顫著,落進那白色怪鳥的口裡,猶如一條小魚拍打扭動,落進海鷗的嘴裡一樣。

  窗子傳來一聲又一聲撞響。人們開始連聲尖叫,爭先恐後往賣場後方跑去。在一聲痛苦的哀號聲後,奧利說:「喔,天啊!那老太婆跌倒了,他們卻不顧一切地踏過她的身體。」

  他從結帳出口跑回賣場。我轉身想跟過去,卻被另一個景象驚得呆立原處。

  在我右側上方,一包草地肥料正慢慢向後滑。湯姆·史麥利就在正下方,正透過觀測孔窺視窗外的霧。

  另一隻粉紅色怪蟲落在窗玻璃上,就在剛才我和奧利所站的觀測孔外。一隻白色飛行怪物俯衝下來,把那隻巨蟲攫走。被人群踩過的那個老太婆以尖銳、喑啞的聲音嘶叫不止。

  那袋肥料。向後滑的肥料。

  「湯姆!」我大叫:「小心!上面!」

  在這一切混亂中,他根本沒聽到我的叫喊。那袋肥料終於滑落,不偏不倚打在他頭上。他昏了過去,下巴撞到玻璃窗下的架子上。

  一隻白子似的怪鳥找到了窗玻璃上那塊缺口,正從那裡擠進室內。由於有些人已停止尖叫,我聽得到牠發出的細碎摩擦聲。牠的三角頭略偏向一側,頭上的紅眼閃動著光芒。一張前突而勾起的嘴貪婪地一開一闔。這怪鳥外型有些像恐龍書上的翼龍圖片,但更像從瘋子的惡夢中跑出來的怪物。我抓起一支火把,將它浸到一罐煤油裡,並傾斜油罐,灑了一地。

  那隻會飛的怪物停在堆高的肥料袋上,帶鉤的腳可怖地動著、不慌不忙地環顧四周。我很肯定這怪鳥沒什麼智商可言,牠兩次想張開翅膀,但翅膀卻碰到牆壁,只好收回牠彎曲的背上,就像獅鷲獸一樣。

  牠第三次嘗試展翅時失去了平衡,笨拙地從肥料袋上掉了下來。牠降落在湯姆的背上,爪子一勾,撕裂了湯姆的襯衫,血流了出來。

  我就站在不到三呎外的地方,手裡拿著滴著油的火把。我滿心想奔過去燒死牠……卻意識到我身上沒有火柴。我的最後一根火柴已在一個小時前,為馬威先生點雪茄時用掉了。

  賣場裡現在有如地獄首府般混亂不堪。人們看到棲息在湯姆背上的怪鳥,一隻前所未見的怪物。牠詢問似地抬起頭,爪子一勾便從湯姆的頸背上撕下一塊肉。既然無法點燃,我打算將火把當成棍子用,上前攻擊。此時火把的布頭突然點燃了。為我點火的是唐尼·米勒。他手裡拿了一個刻有海軍徽章的Zippo打火機,硬如石頭的臉上寫明了恐懼和忿怒。

  「殺掉牠!」他嘶聲說:「盡力試試。」奧利站在他身旁,手裡牢握著杜弗瑞太太的點三八口徑手槍,但怕傷及湯姆而難以開槍。

  那怪鳥張開翅膀,搧動一下。但顯然牠並不想飛走,只想把獵物抓得更穩當。牠那白膜狀的堅韌翅膀裹住了湯姆的整個上半身。緊接著便是撕肉的聲音,慘不忍聞。

  這一切都在幾秒鐘內發生。我掄起火炬,往那東西刺了過去。我感覺似乎並未觸到任何實體,只像一個虛有其表的匣形風箏。下一瞬間,那怪物已浴身火海中。牠張開翅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牠的頭在抽動、紅眼睛滾來滾去,我真心希望那表示牠十分痛苦。接著牠飛了起來,彷彿掛在曬衣繩上的床單在強風中颯颯作響。接著牠又發出難聽的尖叫聲。

  人們全都仰頭注視牠垂死前的燃燒飛行。我想,在這整個事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看著那渾身是火的怪物在聯邦超市裡上下亂飛,到處留下焦黑的碎片。

  最後終於掉了下來,撞上義大利麵醬的架子,打翻了瓶瓶罐罐,墨西哥莎莎醬濺了一地,猶如血塊。牠燒得只剩骨頭,燒焦味濃烈而噁心,同時霧氣的微酸味也透過玻璃窗的破洞,一陣陣捲了進來。

  賣場裡一時鴉雀無聲。那焚燒的死亡飛行像是施了魔法,讓大家看得出神。然後某個人嚎叫出聲,另一些人也開口響應。我聽到我兒子的哭聲隱約由賣場後方傳來。

  一隻手攫住我。是巴德·布朗;他兩眼凸出,嘴唇向後撇。「又一個來了。」他說著,伸手一指。又一隻怪蟲從破洞飛了進來,停在肥料包上,翅膀不停鼓動,發出嗡嗡聲,兩眼自短莖上鼓起,粉肉色的胖身體不住冒汗。

  我朝牠移近,舉著火雖減弱卻並未熄滅的火炬。但在小學裡教三年級的雷普勒太太卻搶先我一步。她年約五十五,也許六十吧,身形瘦而有力,幾乎使我聯想到牛肉乾。

  她兩手各拿一罐雷達殺蟲劑,發出一聲如穴居人敲碎敵人腦袋時的怒吼。接著她兩手齊伸向前,用力按下噴藥鈕。一層濃濃的殺蟲液立刻罩在那怪物身上,使得牠痛苦扭動,瘋狂地翻身,最後終於從肥料包上掉了下來,先撞到湯姆(他無疑已一命鳴呼了),繼而落到地板上。牠的翅膀狂亂地搧動,卻因為沾滿殺蟲液而毫無作用。一會兒之後,翅膀的動作減慢,隨即停止。那怪蟲死了。

  現在可以聽到哭聲,還有呻吟聲。那個被人踩踏的老婦呻吟不止。甚至還有笑聲,是那種什麼都已不在乎的笑聲。雷普勒太太站在那死去的怪蟲前,瘦削的胸脯劇烈起伏。

  麥克和唐尼找到一架搬貨用的推車,兩人合力將它抬到堆高的肥料袋上,擋住窗玻璃上那塊楔形的破洞。看來那至少可以擋一陣子。

  亞曼達·杜弗瑞像夢遊般晃了過來,一手拿了個塑膠水桶,另一手拿了支還沒拆封的掃把。她彎腰把地上那隻粉紅色怪蟲屍體掃進水桶,眼睛還是茫然而無表情。然後她走到出口大門旁。門上沒有任何怪蟲。她將門打開一點,把水桶扔到外面去。那水桶側身落地,來回滾動了幾次,在地上劃著越來越小的弧形。一隻粉紅色怪蟲從夜色中飛出,停在那水桶上,慢慢爬過去。

  亞曼達哭出聲來。我走過去,伸手攬住她的肩膀。

  凌晨一點半,我背靠肉品冰櫃而坐,昏昏沉沉打著瞌睡。比利頭靠在我的膝上,睡得很沉。亞曼達·杜弗瑞睡在離我們不遠處,頭枕著某人的夾克。

  在那隻怪鳥燒死後不久,奧利和我曾走回倉庫,找了五、六條運貨墊毯,也就是先前我讓比利當被子的那種。不少人就睡在這些毯子上。我們也扛出好幾箱水梨和橘子,四人合力將這些滿是水果的板條箱抬上堆高的肥料袋上,為玻璃窗上的破洞加添一層阻擋。那些鳥形怪物想撞開這些箱子可不容易;它們每一個都有九十磅重。

  但是,外頭並不只有怪鳥和怪蟲而已,還有那些把諾姆捲走的觸鬚,被咬碎的曬衣繩也有得好想。還有我們雖然還未目睹,卻會發出低沉咕嚕聲的東西。我們不時聽到那種咕嚕叫聲由遠處傳來──可是透過濃霧的濕潤效果,誰說得出所謂「遠處」到底有多遠呢?有時那吼聲近得震動了整棟建築,使人覺得一顆心好像突然被灌滿了冰水。

  比利在我懷中驚跳起來,並呻吟不止。我梳理他的頭髮,他卻哼得更大聲了。然後他彷彿又發現睡眠畢竟不比現實危險,又沉沉睡去。我自己的睡意被嚇走了,因此又清醒地瞪著兩眼。

  自天黑以後,我斷斷續續大約只睡了一個半小時,而且噩夢連連。其中一個夢又回到前一晚,比利和黛芬站在客廳的大觀景窗前,向外眺望黑灰色的湖面,以及風暴前的銀色水龍捲。我怕強風會吹破窗子,把致命的玻璃碎片射向客廳各處,因此想上前護住他們。然而無論我跑得多快,卻都無法拉近和他們母子間的距離。

  接著一隻巨鳥從大雨中飛了出來,一隻赤紅色的巨大史前鳥,雙翼一張,便遮住整個湖面。牠張開鳥嘴,露出與紐約荷蘭隧道等長的嗉囊。當那隻鳥俯衝下來攫住我的妻兒時,一個惡毒而低啞的聲音一次又一次低聲重複道:箭頭計畫……箭頭計畫……箭頭計畫……

  不是只有比利和我睡不穩而已;其他人也在睡夢中囈語尖叫,有些人甚至醒來後還繼續尖叫。冷藏櫃裡的啤酒以驚人的速度消失。巴迪·伊格頓已悶聲不響地從倉庫搬來一批存貨,補過一回貨了。麥克·哈倫告訴我說,店裡賣的鎮靜劑都被拿光了,一點存貨都不剩。他猜某些人可能已服下六、七瓶了。

  「奈多安眠藥倒還剩下一點,」他說,「你要不要一瓶,大衛?」我搖搖頭謝了他。

  在五號結帳臺旁的最後一條走道上,有幾個喝醉的。他們共七人,除了經營「松樹洗車站」的路·泰亭傑外,都是外州人。路喝酒是不用藉口的。這些「酒鬼」個個都被酒精麻醉得差不多了。

  哦,是的──也有六、七個發瘋了。

  「發瘋」不是最適切的詞彙,只是我也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形容詞。這些人沒有藉啤酒、酒精或安眠藥之助,便進入一種完全恍惚的狀態。他們以茫然而空洞的眼神瞪著你看。現實的堅硬地表在難以想像的大地震中裂開了,而這些可憐人摔進地縫裡。也許過段時間,有幾個會恢復知覺吧,如果我們還有時間的話。

  其餘的人則各自設法調適,有些人的方法委實奇怪。例如雷普勒太太,她說她相信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且說的時候沒有半點懷疑。

  我望向亞曼達。我對她萌生一種強烈而不適的情感──不適,但並非不悅。她的眼珠碧綠如玉……有一陣子我一直注意她,想著她會不會取下染色的隱形眼鏡,但顯然那顏色是與生俱來的。我想和她做愛。

  我的妻子在家,也許還活著,但更可能已經死了。無論如何,我愛她,我最希望的事就是帶著比利回到她身旁,但我也想和這個叫亞曼達·杜弗瑞的女人親熱。我告訴自己,這種不正常的慾望出自我們所處的不正常狀況。也許是吧,但慾望並不因此而消退。

  我時睡時醒,直到三點左右才一個抽動,整個清醒過來。亞曼達已換了睡姿,像胎兒一樣,兩膝抬高到胸前,兩手貼緊在大腿之間,看來睡得很沉。她的運動衫有一側微微拉高,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膚。我望著她,開始無助地勃起。

  我試著轉移心神,想著昨天我曾想畫布倫·諾登那件事。不,沒有什麼比一副畫重要的,只是……讓他坐在一段木頭上,手裡拿著我的啤酒,畫他疲倦而冒汗的臉,和兩綹從他耳後翹起的頭髮。那可能會是張好畫。

  我和父親住了二十年後,才接受了所謂「好畫」可能就夠好了。

  何謂天賦?就是期望的詛咒。小時候,你必須不負眾望。假如你能寫作,你會以為上帝讓你降生是為了讓你凌駕莎士比亞。假如你能畫,或許你就會想上帝生你是為了讓你贏過父親──我小時候就是這麼想的。

  結果證實了我比不上他。我不停嘗試。我在紐約開畫展,卻沒什麼好成績──畫評家拿我父親把我比了下去。一年後,我接了廣告畫以維持生計。黛芬懷孕了,我只有說服自己,生活比較重要,此後藝術對我而言將只是嗜好。

  我畫了「黃金女郎洗髮精」的廣告。黃金女郎騎腳踏車、黃金女郎在海灘擲飛盤、黃金女郎手拿飲料站在公寓陽臺上,那幾張都是我畫的。我為不少知名雜誌的短篇小說畫過插圖,但最初我是為男性雜誌畫插畫才入行的。我也畫過電影海報。錢財滾滾而來,應付我們的生活綽綽有餘。

  去年夏天,我在橋墩鎮舉行了最後一次個展。我展出五年裡畫的九幅油畫,賣出了六幅。我絕對不肯出售的一幅,畫的就是聯邦超市,想來還真是巧合。畫面是由停車場盡頭看過來的遠景。在我的畫中,停車場是空的,只放了一排湯廚茄汁焗豆罐頭,由遠而近排過來,一罐比一罐大,最後一罐看似有八呎高。這幅畫的標題為「焗豆與假象」。一個來自加州,在某家製造網球及球拍的大公司擔任高級主管的男人,似乎很想要這幅畫,不肯因畫框下掛了「非賣品」的牌子而放棄了事。他從六百元起價,一直抬高到四千元,說要把畫掛在他的書房裡。我不青賣,他大惑不解地走了。儘管如此,他仍不死心。他留下一張名片,要我若是改變主意的話,就打電話給他。

  那筆錢我倒用得上。去年我們整修了宅邸,又買了新的四輪傳動車,可是我就是不能賣那幅畫。我不能賣,因為我覺得那是我最好的一幅畫,所以我要留著它,看有沒有人會來問我什麼時候才要正式從事嚴肅的藝術工作。去年秋天某日,我偶然把那幅畫拿給奧利·魏克看。他問我是否可以拍下來,當廣告展示一個星期。這問題也結束了我自己的「假象」。奧利一眼就看清了我的畫,也強迫我看清了:我畫的是件完美的廣告作品。僅此而已。但也確實是傑出的廣告畫。

  我讓奧利拍了照,然後我打電話到加州給那個高級主管,主動降價到兩千五百元。他買了,我用優比速快遞將畫送到西岸去。我本來像個受騙的孩子,永遠無法滿足於一個不痛不癢的「好」。但經過此事之後,我多少認了份。雖然偶爾還是有些咕嚕雜音,就像霧中不知名的生物傳來的聲音一樣,但基本上是沉寂了。也許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那孩子氣的自大聲音一旦沉寂下來,就和垂死十分相似?

  ※※※

  四點左右,比利醒了,以迷茫不清的神情環顧四周。「我們還在這裡嗎?」

  「是的,寶貝。」我答道。

  他開始無助地哭泣,看起來很慘。亞曼達也醒了,望著我們。

  「嘿,孩子。」她說著,輕輕把比利拉靠向她。「等天亮以後,情形就會好一點了。」

  「不。」比利說:「不會的。不會的。」

  「噓。」她摟著他,目光越過比利的頭與我的目光相遇。「噓,你好好再睡一會兒吧。」

  「我要我的媽媽!」

  「是的,」亞曼達說:「是的,當然。」

  比利在她的膝下扭動,一直扭到他能看見我的角度。他看著我半晌,然後又睡著了。

  「謝謝。」我說:「他需要妳。」

  「他還不認識我呢。」

  「他還是需要妳。」

  「那你怎麼想呢?」她的碧綠眼眸定定地望著我。「你有什麼想法呢?」

  「天亮時再問我吧。」

  「我現在問你。」

  ※※※

  我張開嘴正要說話,奧利·魏克卻從幽暗中現身,有如恐怖故事中的鬼魂。他手握一支覆著衣服的手電筒,向上指著天花板,使他憔悴的臉上爬著奇怪的黑影。「大衛。」他低喚。

  亞曼達嚇了一跳,害怕地望向我。

  「奧利,怎麼了?」我問。

  「大衛。」奧利又低語道:「請你跟我來。」

  「我不想離開比利。他剛剛才又睡著。」

  「我會陪他的。」亞曼達說:「你去吧。」接著她壓低聲音說:「上帝,這簡直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