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鐵紺色(02)

  

  陳覺非吃了憋,心裡終究有些不忿,開始悄悄留意姜詞。跟蹤了半個多月,終於讓他抓住「把柄」。

  陳覺非父母平日忙於事業,對陳覺非疏於照顧,凡事都會拿錢彌補,對其荒誕行為,多半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種態度讓陳覺非越發驕縱,總想著有人善後,行事更加肆無忌憚。

  有錢的公子哥,身邊少不了幾個狐朋狗友,三五成群一合計,連上天攬月下洋捉鱉的膽子都生出來了,趁著放月假的時候去趟酒吧尋歡作樂,簡直不值一提。

  陳覺非就是在城東的一家酒吧發現姜詞的。

  他初時沒認出來,只覺得端酒過來的服務生長得十分面善。目光追隨而去,看見她仰頭與酒保談話時的神情,才發現這人竟是姜詞。她戴了頂紅棕色的假髮,妝化得濃,粗而濃密的假睫毛好似一排蒼蠅腿。

  他頓時生出看好戲的心情,喚她過來續單。

  姜詞面無表情,好像並不認識眼前這人,平平淡淡問道:「先生還需要什麼?」

  陳覺非翹起腿,手臂張開搭在沙發椅背上,似笑非笑看她:「你們一般收多少小費?」

  「顧客給多少,我們收多少。」

  她用詞十分微妙,「顧客」,不是「客人」,這話聽來便也不那麼讓人浮想聯翩了。

  陳覺非笑了一聲,忽將手臂放下來,伸手將面前的黑方往前一推,「喝一杯,我給你一千小費。」

  跟他過來,圍坐一旁的其餘幾個男生立時怪笑連連。

  「抱歉,我不喝酒。」

  陳覺非斜看著她,「是服務員吧?」

  姜詞沒說話。

  「服務員,顧名思義,提供服務的人員,陪酒也是服務,憑什麼就喝不得了?」

  姜詞冷眼看他,「如果你需要陪酒,我幫你喊人過來。」

  陳覺非笑了一聲,「我今天還非得讓你不可了。」

  男生們連聲起鬨,言語之間已有調笑。

  陳覺非見姜詞神情平淡,絲毫不見怒色,更是好勝心切,「你把你們值班經理叫過來。」

  姜詞看他一眼,拿著菜單走了。

  片刻後,一個滿頭大汗的胖子跟著姜詞過來,到了跟前,未等陳覺非開口,立即連聲道歉,「這位先生,不好意思啊,她就是個普通的服務生,您要陪酒,我幫您找倆點兒正的姑娘過來,您看行不行?」

  陳覺非笑道,「一不要她唱歌,二不要她講笑話,站這兒,」他伸手點了點檯子前方,「就站這兒,把這杯酒喝了,我連她一根毫毛都碰不著,怎麼就不普通了?自己心思齷齪,看誰都像西門慶。」

  姜詞嘴緊抿成一線,拿那雙漆黑的眼睛靜看著陳覺非。

  陳覺非嗤笑一聲,聳了聳肩,吆喝著幾個朋友開始喝酒,再不看姜詞一眼。胖子伸手拉了拉姜詞制服的衣袖,低聲說,「走吧。」姜詞沒動,胖子又拉了一把。

  姜詞忽然將他手掙開,從兜裡掏出今日剛發的工資,刷一下丟在台上,「那我給你一千,你把這酒喝了。」說罷,未等陳覺非反應,抄起黑方,整一杯朝他身上潑去。

  陳覺非從沙發上彈起來,低頭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棉質的t恤濕了一大片,正滴滴答答往下淌著酒。這一切只發生在數秒之間,其餘幾人也驚呆了,等反應過來之時,姜詞已將制服上的胸牌摘下,塞進胖子手裡,「曹哥,得罪客人,我引咎辭職。」說罷,越過胖子,頭也不回地朝後面的休息室走去。

  胖子擦了擦頭上的油汗,急忙哈腰道歉。換做平時,陳覺非恐怕早就炸了,可這時竟沒有發作,只緊抿著唇,望著姜詞消失於燈火酒綠之中。

  「覺非?」有一人拍了拍陳覺非的肩膀。

  陳覺非沒理,忽提腳踩過一地的酒水,追了上去。

  休息室門上了鎖,非工作人員不得入內,陳覺非就靠在門邊的牆上耐心等著。約莫十分鐘後,門「卡噠」一聲打開。

  姜詞卸了妝,摘了假髮,青色的頭皮上已冒出些許發茬。她穿一件極為普通的白色t恤,背著一隻黑色的包,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一轉身看見陳覺非,頓了一下,又接著往前走。

  「喂。」

  姜詞腳步不停。

  陳覺非沖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臂,「喊你呢,聾了?」

  姜詞先是望了他手一眼,緊接著目光上移,落在他臉上,「幹什麼?」

  陳覺非抖了抖自己身上濕漉漉的衣服,「就這麼算了?」

  「不是賠給你了?」

  陳覺非氣極反笑,「讓人抓一下馬尾就絞了頭髮,方才有個男人在你大腿上摸了一把,怎麼不見你乾脆把腿也剁了?」他拿眼盯著姜詞,「都來這種地方工作了,還裝什麼貞節烈女?」未等姜詞動作,他率先鬆開抓住她的手,退後一步,嘴角帶一抹譏諷的笑。

  姜詞臉刷地白了。

  「知道你上次是拿我立威,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他忽從兜裡掏出手機晃了晃,「下回最好別犯在我手裡,不然這裡頭的照片我一定交給你班主任。」

  姜詞沒說話,只冷冷看著陳覺非。陳覺非自覺扳回一城,心裡總算舒坦了,正要將手機揣回兜裡,忽見面前一晃,手機被人一把奪下。

  陳覺非愣了一下,而姜詞已拔腿跑了。陳覺非趕緊追上去,「手機還我!」

  姜詞充耳不聞,從後門跑出酒吧,沒命似的奔向巷子口。她到底是女生,趕不上陳覺非腿長又有體力,眼見就要被追上,忽抬手一丟……

  手機啪一下落在馬路上,正好被一輛疾馳而去的小轎車碾過。

  陳覺非停下腳步,看著剛換的手機在自己面前粉身碎骨,愣了半晌,幾分委屈地嚎起來:「你有病啊!」

  姜詞也有些愣神,似乎才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麼事。

  經過這麼一遭,陳覺非也是服氣。他緩緩走上上,單手叉著腰,看了氣喘吁吁的姜詞一眼,「我可是親眼看見你在酒吧工作,你是不是乾脆把我眼珠子也摳出來?」

  誰知姜詞竟真的緩緩抬起頭,目光定在他眼上。

  陳覺非脊背發涼,這下徹底服了,「你真是個神經病。」

  他追得出了一身汗,衣上的酒也還沒乾,兩相混合,貼著皮膚,像糊了膠水一樣難受。他也不打算回去找那幾個朋友了,在他們面前吃了這麼大一個癟,到底有些丟人。

  「手機借我,我打個電話,讓人來接我。」

  姜詞站著不動,只警惕看著他。

  「……我不會把你手機也扔出去,你要不放心,自己幫我打。」說著,也不管姜詞同意不同意,報了一串號碼。

  姜詞靜了片刻,從斜挎的包裡掏出手機,撥出號碼。

  響了幾聲,那端傳來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聽著有幾分熟悉,姜詞也沒多想,說道:「陳覺非在霞王洞路,沃爾瑪對面,請過來接他。」

  那邊靜了幾秒,「姜小姐?」

  姜詞一愣,聽出來是梁景行,「梁先生。」

  「覺非和你在一起?」

  「……偶然碰到的,他丟了手機。」

  陳覺非在一旁聽著,瞪大了眼睛,簡直沒想到姜詞能一再刷新他對「厚顏無恥」這詞的認知。

  梁景行不再多問,「好,你讓他在原地等著,我馬上過來。」

  姜詞掛斷電話,瞥了陳覺非一眼,乾巴巴說道:「他馬上來,讓你等著。」說罷就要走。

  陳覺非一把抓住她的背包,「你就這麼走了?」

  姜詞回頭看著他。

  「衣服我就不說了,手機呢?」

  姜詞垂眸,「我暫時賠不起。」

  倒是坦誠得很。陳覺非徹底沒了脾氣,「不說別的了,你幫我買件上衣不過分吧?」

  往前走幾步就有夜市,一整條巷子,沿途皆是地攤。陳覺非從小錦衣玉食,普通的一件衣服就沒有低於過一千塊的,何曾穿過這種在他看來粗製濫造假冒偽劣的地攤貨?

  可身上黏得難受,他也顧不得許多,從貨架子上隨便挑出一件,「就這個吧。」

  姜詞問攤主,「多少錢?」

  「四十。」

  「便宜點,三十。」

  陳覺非匪夷所思地看著姜詞,簡直不敢相信都廉價到這份上了,她還要講價。姜詞不但講價,還跟攤主討價還價了半天,最終以三十五塊的價格成交。

  離開攤子,陳覺非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將身上的t恤脫下來,套上這輩子買過的最便宜的衣服,將髒衣服隨手丟進一旁的垃圾桶裡,微諷道:「剛才把那一千塊錢甩出去的時候,怎麼不像這麼斤斤計較?」

  姜詞沒說話,當然陳覺非也沒指望她會回答。

  兩人沉默走回沃爾瑪對面,姜詞忽然低聲開口,「那不一樣。」

  陳覺非莫名其妙,「什麼不一樣?」問出口,才陡然反應過來,姜詞是在回答五分鐘之前的那個問題。

  他不由朝姜詞看了一眼。

  夜色中,姜詞微垂著眼,那神情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寂寥。可這寂寥,彷彿只屬於她一人,外人無論如何,也闖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