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了個週末,梁景行前去拜訪談輝。他與談輝沒有直接的利益往來,經由許秋實牽線才聯繫上。
談家大宅坐落在半山上,沿途皆是鳳凰花樹,殷紅濃烈的花朵落了一地。歐式的大宅掩映在林木之中,濃蔭匝地。
梁景行被人領進去,看了看庭院的佈置,有些眼熟,隱約想起自己曾來過一次。
在客廳裡小坐了片刻,談輝從樓上下來。梁景行沒跟談輝打過交道,但對其為人處世有所耳聞——真正的商人,只講利益不講交情。但他本人卻長了副慈眉善目的模樣,逢人先給三分笑臉。
握手寒暄之後,梁景行直接切入正題,「聽聞談先生四年前曾拍過陳同勖先生徒弟的一幅畫,可有轉手的意向?」
談輝笑道:「得問問我閨女的意思。她上週剛出國了,臨走前特意囑咐我,不管誰要來買這幅畫,都得經過她的同意。」
梁景行幾分疑惑,「令愛很喜歡?」
「那倒也不是,」談輝笑容意味深長,「小姑娘的心思,我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麼猜得準。」
梁景行沉吟,「能不能讓我看看那幅畫?」
畫掛在書房的牆上,是副人物畫像。一個女人,晨光中低垂著眉眼,分外的溫柔嫻靜。筆法細膩,陽光下髮絲、肌理,分毫畢現,栩栩如生。十五歲的少女能畫到這程度,已屬難能可貴。但畢竟不是名家,即便有「油畫大師關門弟子」的噱頭,也不可能將這畫的身價抬上二十三萬。有些時候,到底是利益更有驅動力。
「談先生,可否聯繫令愛,問問她是否同意出售?價格都好商量。」
談輝點了點頭,讓梁景行稍坐一會兒,自己走出書房去打電話。
梁景行稍稍退後幾步,仍是端詳著這幅畫。
畫名叫做「蟬翼」,角落裡拿白色油彩潦草地寫了一個「詞」字。梁景行想了半晌,也沒把這畫的名字與內容聯繫起來。
過了片刻,談輝回來了,笑道:「我閨女說讓你親自跟她談。」
梁景行不明所以,但畢竟有求於人,只能按人家的規矩辦事,只好點了點頭,接過談輝手中的電話。
一道年輕的女聲,清清脆脆地喊了一聲「梁老師。」
梁景行一怔,「請問你是?」
那端笑了一聲,「我叫談夏,以前上過您的選修課。」
梁景行仔細思索,沒什麼印象,只問:「談小姐,關於那幅畫……」
「梁老師,我馬上得去上課了,」談夏打斷他,「您能不能留個號碼,稍後我打給您?」
梁景行無奈,報了自己的手機號。
談夏輕快地笑了笑,「回聊。」掛了電話。
梁景行將手機還給談輝,談輝陪了個笑臉,「對不住,我這閨女被寵壞了,性格有些驕縱。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平時工作忙,陪不了她多少時間,只能在別的事兒上彌補她一些。」
梁景行自然不好說什麼,禮貌笑了笑,「應該的。」
談輝留他吃午飯,梁景行藉故婉拒,離開書房時,忽看見書桌上立著一個相框,照片上是一個輪廓深邃,明豔光華的少女,看著有幾分面善。
離開談宅原路返回,汽車駛過落了一地的鳳凰花,一個片段陡然闖入梁景行腦海中:姜詞面無表情地舉起手機,將取景框對準了他,而他身旁……站著一個情緒激動的女生。
原來是她。
梁景行扭頭又看了一眼談宅,想起姜詞說的話,「你借過她錢,還白送了件外套。」他這才記起來,六七年前隨著許秋實來談宅參加聚會,確乎在停車坪那裡借給過一個小姑娘兩千塊錢。
——談夏有備而來,恐怕這畫是不容易拿到了。
應了梁景行的預感,之後談夏又聯繫他數次,七拉八扯,每當他說到正題上,就藉故要上課掛斷電話。幾次之後,梁景行耐心盡失,但畫在人家手裡,談夏不鬆口,他總不好明搶。忍無可忍,只能從頭再忍。
秦朕手臂打的石膏板拆了,但傷筋動骨一百天,還需休養。是以平日上上下下搬東西的雜活,仍得仰仗姜詞。
晴了一週,這天下午總算下了場雨。秦朕從外面回來,渾身淋透,從皮卡車上跳下來,囑咐姜詞將車後面的東西搬進去,自己一閃身去了後院。
車上幾個木疙瘩,也不知道做什麼用的。姜詞搬了幾趟,累出一身汗,衣服也淋濕了。回去房間洗澡,一打開門,卻見秦朕光.裸著上身,只圍了條浴巾,站在畫板前看她的畫。
姜詞嚇得一聲尖叫,「你在我房間裡幹什麼!」
「我.操,你小點兒聲。」秦朕也被她的尖叫嚇了一跳,「我房間淋浴壞了。」
「你怎麼不隨便找個房間。」
「客房用了還得打掃,麻煩,」秦朕看她一眼,「把門給我帶上,我換褲子。」
姜詞「砰」一下摔上門,卻聽一聲謔笑順著門縫飄了出來。
片刻,秦朕將門打開,姜詞扭頭看了一眼,立即別過目光,「你怎麼不穿上衣!」
秦朕笑不可遏,掌著門框湊近一步,「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你學畫畫的,沒畫過人體模特啊?」
「……」姜詞將他往外一拽,「趕緊出去,我要洗澡。」
姜詞洗完澡,打開門一看,秦朕正靠在門邊上抽菸,「你怎麼還在這兒。」
秦朕一閃身進了她房間,「怎麼一股怪味。」
畫全擱在屋裡晾乾,自然有股油彩的氣味。姜詞自小跟這些味道打交道,並不覺得難聞,反有一種安全感。
「……你能出去嗎?」
秦朕看她一眼,剛洗過澡,她換了件乾淨的寬大t恤,頭髮散下來,還滴著水,肩上搭著一塊乾淨毛巾。
秦朕索性往床沿上一坐,「又不會吃了你。」說著,從口袋裡掏出煙盒,遞給姜詞。
姜詞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
她至今依然不覺抽菸有什麼好,卻已在不知不覺中養成了這個習慣,畫畫的時候,心情不好的時候,想到那個人的時候……
秦朕看著她靠著窗戶,熟練地將煙點燃,勾唇笑了笑,「你抽菸的時候,倒像個女人。」
姜詞動作一頓,「什麼意思?」
「平時就是個動不動炸毛的小姑娘,不高興就沖上去跟人拚命。」
姜詞靜了片刻,「有什麼區別嗎?」
「女人跟小姑娘?」秦朕叼著煙,「區別大著呢。」
「說說看?」
秦朕笑了一聲,「你有過男人嗎?」
「……」姜詞動作一頓,耳根立時燒起來,「你這是性騷擾。」
「得了吧,我可不好你這一口。」秦朕神情坦蕩,「麻煩的就是你們這樣的小姑娘,太較真,一沾上剮一層皮才甩得掉。「
姜詞面無表情,「較真有什麼不好。」
「大家都不較真,就你一個人較真,多虧啊。」秦朕吸了口煙,沉聲問,「你是學藝術的吧,學藝術應該都有些家底,怎麼混得這麼落魄。」
雨聲瀟瀟,敲打窗戶,姜詞聲音平淡:「輟學了。」
秦朕看她一眼,笑了,「失戀了吧?」
姜詞沒吭聲。
秦朕也不看她,「你們這樣的小姑娘,我遇到過好幾打,沒事兒就往什麼麗江婺源,周莊西藏跑,說是療傷,其實就是逃避現實。」
姜詞微微蹙起眉頭,「你懂什麼。」
秦朕輕笑一聲,「小姑娘,這不是超脫,就是傻.逼矯情,而且是萬千傻.逼矯情大軍中微不足道的的一員。」
姜詞似給刺了一下,忍不住嗆聲,「那你自己呢?帝都混不下去了,跑這兒來開家騙炮的客棧,有什麼資格教訓我。」
秦朕看她一眼,「……跳腳了,說明我說到點兒上了。」
姜詞面無表情,「你出去。」
秦朕直起身,笑了笑,一手插.進褲袋裡,轉身走了。
姜詞一陣沒來由的煩躁,將菸頭按在窗檯上。
這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姜詞和秦朕處於幾乎毫無交流的狀態,了不起每天早上敷衍了事地打個招呼。
八月末,暑假結束,最後一波旅遊團走了以後,生意開始淡下去。天氣轉涼,姜詞無事就窩在房間裡畫畫。
她似乎進入了一個瓶頸期,怎樣都畫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覺。手裡的這幅已畫了數稿,可一次比一次更偏離她的預期。色塊堆在畫布上,板結凝滯,死氣沉沉。她瞪著著眼睛看了許久,忽抄起一支大號排筆,沾上油彩往上一糊,揚手掀了畫板。
她猛喘一口氣,撈起桌上厚厚的一疊舊稿,開門走去院子,撒手扔在地上,摸出打火機點燃。
火苗舔舐著紙張,靜靜燒了一會兒,一疊紙全部點著,霎時騰起熊熊火焰。
「我.操!」秦朕聞到味兒,跑進院子,「房子燒了你賠?!」他奔進屋裝了盆水,往火堆上一潑,火熄滅了,濃煙滾滾。
姜詞還蹲在一旁,水濺到了她衣上髮上。
秦朕喘了口氣,伸手去拉她,「趕緊起來!」一愣,「你手怎麼這麼燙?」他猛地一拽,將姜詞拉了起來,卻見她呼吸短促,臉上泛著病態的潮紅,唇上一層白色的死皮。
秦朕摸了摸她額頭,「操,你他媽發燒了也不說一聲,死屋裡誰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