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似被陽光照花了眼睛。
姜詞不自覺斂了呼吸,看著那人疾步走來。他行走帶風,白色襯衫的衣袖挽起來一截,手腕到小臂的線條利落有力。悶熱潮濕的空氣一時也彷彿凝滯,無聲無息地潛入肺葉,燒得心口一陣異樣。
她不由捏緊了紙袋的提繩,試圖做出一個略微自然的表情,然而臉上肌肉僵硬得不停使喚。她覺得自己成了一隻被堵住了出口,卻不斷沸騰的水壺。
梁景行已到了跟前,呼吸裡帶了點喘,低頭看她。
姜詞微微張了張口,沒發出聲音。
而梁景行率先出聲,「來了怎麼不打個招呼?」
禮貌,妥帖,三分熟稔。
姜詞呼吸終於順暢了,像是總算從水裡打撈出來。她手指緩緩放鬆,笑起來,「看你在跟人談事情,就沒打擾。」
梁景行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瞬,「既然回來了,中午一起吃頓飯吧,替你接風。」
「不……」姜詞脫口而出,轉而意識到語氣過於強硬,又立即解釋,「中午還有事,改天吧。我過來就是想問問,我家的鎖是不是……」她見梁景行點了點頭,很淡地笑了笑,「還有,給你帶了點特產。」
她將手裡提著的袋子舉起來,看了一眼,神情一滯,又立即收回來,「……出門著急,提錯了。」
梁景行往她手裡看了一眼,目光似有實質,姜詞不自覺地將袋子往身後藏。
「去哪兒,我送你。」
「不用麻煩,乘出租很快。」
梁景行站著沒動,神情卻是不容拒絕。
地下車庫潮濕清冷,一股涼颼颼的風迎面撲來。梁景行還是開著那輛卡宴,車內佈置和幾年前不差分毫。
路上,姜詞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梁景行也不說話,只有廣播里路況播報的女聲,徒勞地緩解著兩人之間的微妙的氣氛。彷彿隔了個真空罩,人在裡面比劃著,聲音卻傳不出來,那場景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好在路上不堵,不多時就到了酒店樓下。
下車前,姜詞斟酌著用詞,「那個,我家鑰匙……」
「給我的特產呢?」
姜詞一怔。
梁景行轉頭看她一眼,聲音平淡,不帶絲毫情緒,「我跟你去拿。」
拒絕的話在嘴裡打了個轉兒,又被她嚥了下去。為了減少兩人獨處一隅的機會,姜詞特意沒乘電梯,可沿著樓梯走到二樓時,她才發覺這選擇更蠢。
樓梯通常沒人,安靜逼仄。梁景行走在身後,沉穩的腳步與呼吸,與她的一聲聲交疊,存在感強烈得難以忽視。
總算到了四樓,姜詞從包裡掏出房卡,「稍等,我進去拿。」
梁景行腳步一頓,停在門口。
姜詞走回房裡,從桌子底下拿出本該帶出門的紙袋,走回門口,笑說:「在倫敦買的紀念品,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別嫌……」
「棄」字沒說出口,梁景行一個閃身進來,反手摔上門。
姜詞呼吸一滯,下意識往後退。梁景行猛將她手腕攥住,返身一推,一手撐住門板,目光沉沉,氣勢迫人,淵渟嶽峙,彷彿山雨欲來,「還裝?」
姜詞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誰裝了?」
梁景行伸出手,輕輕捏住她的耳垂,又沿著耳後的肌膚,一寸寸往下,大拇指貼在了頸動脈上。
他手指彷彿過了電,姜詞頓覺汗毛倒立,嗓子眼發緊。
梁景行目光沿著手指,落在她的頸間,大拇指微微用了幾分力道,「膽子不小,居然還敢回來。」
他的目光和動作都極度曖昧且充滿了意味,聲音卻低沉而冷靜。
姜詞聲音發緊,微微抬起頭,卻是不輸氣勢,「……我家就在這兒,憑什麼不能回來。」
梁景行沉沉笑了一聲,呼吸噴在她鼻尖,「不知好歹的小白眼狼,三年前就該一把掐死你。」
「現在也不遲。」姜詞心臟狂跳,似要從胸腔裡蹦出來,呼吸卻都滯在喉間。
梁景行目光越發深沉,大拇指緊貼著她的脈搏,觸到極為有力的搏動,一下,又一下。
靜了數秒,姜詞身體忽然懸空,一陣天旋地轉,還未反應之時,後背重重撞在了床上。
梁景行跨跪在她身側,居高臨下,一手扯著領帶,低頭看她,「單身嗎?」
姜詞心跳過速,耳膜裡血液轟轟作響,幾乎聽不見自己聲音,「……單身怎樣,不單身怎樣?」
梁景行挑眉,「不怎樣,一樣的。」話音甫落,猛地俯下.身,一手鉗住她的下巴,咬在唇上。
姜詞吃痛,「嘶」了一聲,扭頭去躲。
梁景行騰出一隻手,沿著她裙子的下襬探進去,「別掙扎,免得弄傷。」
「經過我的同意了嗎?你這是強……」剩下的那字沒說出口,又被狠狠堵在口中。
那手掌伸到前方,粗魯地捏了一把,姜詞便覺腦中有根弦「嗡」一聲斷了,理智也一分一分塌陷。
呼吸之間,他身上的氣息一陣陣撞入鼻腔,濃烈而又熟悉。
剛到英國的時候,姜詞到處蒐集香水,試圖能找出一種味道,可以替代這人的氣息。從普通的商業香到昂貴的沙龍香,這種嘗試都屬徒勞。後來有一次,她在圖書館無意間嗅到一種清冽卻溫暖的氣息,當場嗆出眼淚,一邊抽泣一邊拉住了那男生的手問他打聽這香水的品牌d的銀色山泉,她用打工的錢買了一瓶,每晚噴一點,在這味道的包裹中酣然入眠。
然而此時此刻,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在身上輾轉的游移的手指,真實得彷彿夢境……她終於知道,無可替代。
梁景行抵著她,灼熱的呼吸噴在鼻尖,用手指拂開黏在她臉上的髮絲,「睜眼。」
姜詞睫毛顫抖,緩緩地睜開眼皮,對上樑景行滾燙而清澈的目光。一滴汗從他眉間滾下,落在她鎖骨上。她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全身發抖,像一個無法注滿的容器,所有充沛的感情爭相交融,沸騰不止。
然後,梁景行一個挺身,撕裂神經的疼痛之中,所有一切都被填滿了。
疏離與隔閡、誤解與冷漠、拒絕與逃避、追逐與放逐……都在這一個瞬間,全部消弭。
正午的日光從玻璃窗投射而入,明亮,純淨,熱烈。
結束之後,姜詞立即摸過一旁的空調遙控,將冷氣打開。她出了一身汗,彷彿囿於涸轍的魚,到最後只剩徒勞的呼吸,「……我要喝水。」
梁景行坐起來,擰開一瓶水,遞到她手邊。
姜詞輕輕喘著氣,渾身脫力,一根手指也不想動,掙紮著坐起來,接過瓶子咕嚕嚕喝了大半,便又躺下。
齊腰的長髮,覆在她光潔的背上,黑與白對比分外強烈旖旎。
梁景行側身躺下,伸手拿起一縷。
「你別碰我,煩。」
梁景行低笑一聲,「你剛剛可不是這麼說的。」
姜詞臉埋進被子,燒得通紅,嘴上卻還是逞能,「那是給你面子……」
梁景行手掌一下一下輕撫著她的長髮,「要不再試試,你不用給我面子。」
姜詞惱羞成怒,抓起枕頭朝他砸去。梁景行輕輕鬆鬆接下來,就勢將她往懷裡一攬,「……真不覺得好?」
姜詞聲如蚊蚋,「……開始有點疼。」
梁景行手臂收得更緊,「嗯,我的錯。」
姜詞歇了一會兒,恢復了些精力,開始跟他算賬,「梁叔叔,真沒想到你衣冠楚楚之下這麼禽獸。」
梁景行不以為意,「對付你這種人,還是簡單粗暴的手段更好使。」
姜詞又氣又笑,「你憑什麼覺得我現在還願意跟著你?」
「願不願意,試試不就知道了。」
「要是我真不願意呢?」
「你表現得可比誰都願意。」
姜詞噎得啞口無言,耳根又燒起來,「……老流氓。」
梁景行笑了一聲,輕輕拍了拍她頭頂,「去洗個澡,吃中飯,我們好好聊一聊。」
「聊什麼?」
梁景行一頓,「聊你和我,我們。」
多年前,他曾對這問題避而不談。
姜詞靜了數秒,「嗯」了一聲,又說,「把我衣服遞過來。」
「……你洗澡還穿什麼衣服?」
「可我不能就這麼起來啊。」
「又不是沒見過。」
「……」
逗歸逗,梁景行還是起身將衣服穿上,去浴室拿了條浴巾遞給姜詞。
浴室裡響起嘩嘩的水聲,梁景行彎腰收拾落在地上的紙袋。裡面裝著的小玩意兒撒了一地,他一一撿起裝好,放到一旁。抬眼,看見了被姜詞錯拿的另一隻。
兩個袋子外觀一模一樣,只是一大一小,那隻更小些。
他伸手將那袋子拎起來,往裡一看,厚厚的一疊信封。他好奇拿出一隻,瞥了一眼,頓時愣住。
信封上寫著他公司的地址,並附「梁景行親啟」,貼了郵票,沒蓋郵戳。
再拿一封,仍是如此。
第三封、第四封……他將袋裡的信封飛快點了一遍,四十七封,無一例外。
他隨意挑出一封拆開,迅速掃了一遍:
梁景行,總說一個人走得太遠,就會忘了來時的路。飛機還有一個小時降落,我自認為有幾分孤勇,竟也會近鄉情怯。不知道是擔心崇城變成了我不熟悉的模樣,還是你離我又更遠了。情緒緒起起落落,是以既害怕歸期到來,又怕歸期不能早日到來。
落款日期是昨天。
再拆一封:
昨晚倫敦下雨了,做了個夢。夢裡我挽著你走過上回你學校的那條路,燈光將梧桐葉染成細碎的金黃,從樹葉的縫隙裡露出深藍色的天空。你同我講你唸書時的事情,好似我是與你年齡相仿的同窗。你不再俯視我,我也不必追趕得那樣辛苦。醒來雨聲瀟瀟,覺得難過。梁景行,這是我寫給你的第幾封信了?
水聲停了,梁景行沒動。片刻,姜詞裹著浴巾出來,往他手裡看了一眼,頓時低叫一聲,跑過來搶他手裡的信封。
梁景行抓住她的手腕,抬眼,「阿詞。」
這一聲裡彷彿飽含了無限的情緒——這人總能將一個簡單的稱呼,喊出百折千回的意味。
姜詞手一頓,「好吧好吧,你愛看就看吧,反正也是給你的。」
梁景行不說話,將她拉進懷裡,用力抱緊。
溫熱的呼吸貼著耳廓,「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