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水洗藍(09)

  好半晌,梁景行情緒都未平復下來,一面說著先得通報家裡老人,梁靜思和陳臻那邊也得說明,還得抓緊時間立即去醫院做檢查……姜詞見一貫穩重沉著的男人此刻躁動好似毛頭小子,不由覺得好笑,「你別晃了,晃得我頭暈。」

  梁景行這才停下來,攥著她的手親了一口,「……我太高興了,體諒一下。」

  姜詞拿眼瞅他,「老實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什麼?」

  「故意那個……唔,不戴套……」

  「你也沒叫我戴啊。」

  「……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梁景行沉沉笑了一聲,只說:「真好。」

  「能不好嗎,老來得子。」

  「老?」梁景行挑眉,「這話你先記著,過幾個月再來收拾你。」

  姜詞樂了,知道自己懷孕便似拿了柄尚方寶劍,起碼這□□個月內,讓梁景行向東,保管他不敢往西。

  懷孕生子都是大事,梁景行半點不敢馬虎。他先給梁靜思打了電話,讓她親自陪姜詞去做體檢。

  第二天,梁靜思駕車來別墅接人,見面先道賀,拉著姜詞的手仔細看了半晌,眉目間難掩喜悅,「梁家也是好久沒有添丁增口了,這真是天大的喜事。」

  梁靜思在醫院有朋友,姜詞去了直接做檢查,沒耽誤功夫。檢查結果下午才出,梁靜思便讓姜詞中午先去她家歇著。

  走到一樓大廳,梁靜思停了腳步,「你稍等我片刻,我去中藥房拿兩服藥。」

  「誰生病了?」

  梁靜思笑說:「覺非他爸胃不好,我最近在幫他調理。」

  姜詞在大廳找了個位置坐下,跟梁景行發了條短信。正等著回覆,一抬眼,忽見前方掛號窗口有個身影分外熟悉。

  她盯著看了片刻,認出來了,是劉亞芬。

  她穿一條黑底暗花的連衣裙,頭髮深栗色,燙了卷。

  姜詞正要起身避開,劉亞芬已掛完號轉身離開隊伍,一抬頭,視線便對了上來。

  她目光一凜,幾步走過來。

  姜詞急忙起身往外走,便聽劉亞芬冷笑一聲:「跑什麼?做賊心虛了?」

  高考那日劉亞芬持刀踹門的景象仍在眼前,姜詞驟覺雙腳一軟。她怕激怒劉亞芬,便定下腳步——她如今懷孕了,要跑恐怕是跑不過的。

  她將手裡提包護在身前,抬眼看著劉亞芬,暗自鎮定呼吸,「劉阿姨。」

  劉亞芬將她從頭打量到尾,「聽說你現在成畫家了?」

  姜詞沒吭聲。

  「也是,傍上樑家這棵大樹,自然不愁吃穿。你跟你老子可真是一個德性,只管自己吃飽,哪管他人死活。張德興這人吃虧就吃虧在老實,幫人賣了十多年的命,轉頭人家卸磨殺驢,如今癱在床上像個死人一樣,還替舊主著想呢!」

  那從未遠離的重壓似一記重錘再次襲來,姜詞只覺胸中鬱積,「……張叔叔曾說,今後再不想見到我……」

  劉亞芬冷笑,「你倒有臉提,你不如問問你傍上的那人做了什麼好事?」

  姜詞呼吸一滯,「你是說……梁景行?」

  「堂堂的大學老師呢,行事跟那些黑心透了奸商有什麼分別?仗著自己有倆臭錢,腆著臉去威脅一個殘疾人,算什麼本事?!」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劉亞芬冷哼一聲,「我只恨當時怎麼沒一刀砍死你,進去就進去了,總好過一輩子伺候一個殘廢!如今你是得勢了,也算是你祖上積了陰德。可姜詞啊,你真不怕今後遭報應嗎?」

  工作日的上午,醫院大廳裡仍是絡繹不絕。這不是什麼好地方,因太過於接近人最脆弱無能的本質,也太接近死亡。

  姜詞自小就不愛去醫院,打個小針也能哭得肝腸寸斷。那時候姜明遠按著她不讓她動彈,一邊安撫道:「打完了就放你兩天假,不用畫畫,我陪你去公園玩。」

  他不是個好人,卻是個好父親,害了無數人,卻從未讓她受過丁點兒委屈。

  姜詞坐在大廳的椅子上,手腳發涼,劉亞芬說過的話,仍一句一句迴蕩在耳中。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了推她手臂,「阿詞?」

  姜詞驟然回神,對上樑靜思擔憂的目光。

  姜詞笑了笑,「剛在想事情,有點走神。」

  梁靜思微蹙著眉頭,「你沒事吧,臉色看著不大好啊。」

  「沒事……醫院味兒大,聞久了不大舒服。」

  梁靜思將她攙起來,「那走吧,你沒吃早飯,估計也快餓了。」

  到了家裡,梁靜思囑咐廚房阿姨先給姜詞熬碗粥墊墊肚子,又去樓上書房拿了幾本書下來。

  「都是些孕期注意事項,你要是不耐煩,就讓梁景行看,看完了讓他一條一條說給你聽。」梁靜思在姜詞對面坐下,「他在聯繫家裡,打算找個可靠的人專門伺候你。我們家裡的情況,你也知道一些,我爸是個老頑固,他這關肯定得費些功夫。但你現在既然都懷孕了,景行拼了命也不會讓你受委屈……阿詞,你在聽嗎?「

  「哦……在聽呢。」姜詞定了定神,很淺地笑了笑。

  「你頭幾個月得格外小心,他住的地方也沒個人照應,我現在不如以前忙了,你要是不嫌棄,就暫時住在我家裡吧。和景行商量過了,他也是這個意思。」

  「麻煩你了。」

  「這麼說就見外了——你先坐著,我去廚房看看。」

  中午梁景行過來了一趟,將姜詞的行李和常用物品都搬了過來。他下午有個極其重要的回憶,吃過中飯便走了。走得匆忙,姜詞也沒跟他說上幾句話。

  下午,梁靜思讓姜詞待在家裡,自己去醫院取檢查結果,讓家裡的阿姨照應著。

  那阿姨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讓姜詞有事就吩咐。她看了一會兒,漸漸地打起了瞌睡。

  姜詞靜待了片刻,見那阿姨沒動靜,揣上手機,靜靜悄悄出了門。她先叫了輛出租車,在車上時,試著撥了撥張語諾的電話。

  沒曾想,還能接通。

  外面日光灼烈,曬得前方水泥的路面發白,空氣裡一道道扭曲的熱氣。

  打完電話,姜詞向司機報了個地址。

  

  是個有些年份的小區,花壇裡栽了幾叢繡球花,粉紫的顏色,分外好看。姜詞在樹蔭下站著等了一會兒,便看見一道苗條的身影從前方的居民樓裡閃了出來。

  姜詞站直身體,望著張語諾一步步走來。

  睽違三年,她也變了。抽條一樣長高了數釐米,瘦了,身上再無那份未經世事的嬌憨氣,眉間多了幾分憂鬱。她穿著一條連衣裙,樣式和花色看著都有些陳舊。

  張語諾並未多說什麼,短短寒暄幾句,就領著姜詞進了樓裡。

  為了方便張德興出入,他們住在一樓。一打開門,一股溽熱之氣撲面而來,屋內沒開空調。

  張語諾找了雙乾淨拖鞋遞給姜詞,又給她倒了杯水。

  姜詞換鞋進去,打量了一下屋子。

  屋內裝修是上個世紀的風格,典型的老房子,收拾得再乾淨,也有股揮之不去的破敗之感。

  張語諾見她在觀察,解釋了一句,「原來的房子賣了,這是我爸一個朋友的房子,臨時租住的。」

  左邊臥室裡傳來一道渾濁的男聲:「囡囡,來客人了?」

  「哦,」張語諾抬高聲音,「是……是我的一個同學!」她走上前,跟房裡的張德興說了幾句話,隨手掩上門。

  姜詞注意到她的動作,眸光微微一沉。

  「你……坐吧。家裡也沒收拾,挺亂的。」她將沙發上的一件汗衫拿起來,扔到浴室外的一個簍子裡。

  三年前的最後一次見面,張語諾遠不是這幅模樣。姜詞記得那時候她還穿得不錯,並不像受過多少苦。

  姜詞躊躇許久,仍是問道:「語諾,你……是不是過得不太好?」

  張語諾似給刺了一下,抬頭瞥了姜詞一眼,卻又立即低下頭去,「還好,就是我爸……」

  姜詞急忙問:「張叔叔怎麼了?」

  便見張語諾漸漸紅了眼眶,別過頭去,緊咬著唇,深深呼吸,片刻,終於出聲,「……我媽打算跟他離婚。」

  姜詞一愣。

  「久病床前無孝子,我也不怪我媽。我爸成這樣了,她沒必要把一輩子也搭進去。」

  可要是離了婚,照顧張德興的任務,就得落在張語諾肩上了。

  「我馬上讀大四,家裡這樣,出國肯定是不指望了,打算申請保研。可我媽也不讓,說是讀研浪費錢浪費時間,還不如早些找個人嫁了……」張語諾神情淒然,「可依照我現在的條件,誰敢娶我?」

  屋裡再次傳來張德興的聲音:「囡囡,給我倒杯水!」

  張語諾飛快擦了一下眼角,應了一聲,接了杯水,往房間裡去了。

  姜詞手指無意識地攥住了涼椅的扶手,低垂著目光,心裡一時紛亂如麻。

  看張家現在這樣,的確不像是闊綽到不需要接濟。可既然如此,張德興何必斷然拒絕她的幫助?

  難道真如劉亞芬所說,他這人顧念舊情,忠厚老實,又受了梁景行的威脅?

  她回想著那一日的情形,梁景行說了什麼?

  阿詞,你是清白無辜的。

  你打算管到幾時?張德興一輩子癱瘓,你準備照顧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