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的速度比爬山時還快上一倍,飛也似地奔過滿佈火山灰土與岩礫的山坡。
我與遙並肩跑著。只不過我並不是「飛也似」而是「連滾帶爬」。
「先前的訊息說了什麼?」
「我們知道一大率的動向了!這還是破天荒頭一遭。托救世主大人的鴻福,我們的運氣可能變好了!」
遙朝我眨眨眼。
「所以咧,你們要怎樣?」
遙一邊跑著,邊從腰間小袋取出地圖,小嘴一銜便將它拉開。真是個全身靈便的丫頭。
「敵人的目標是蘇奴國。嗯——在這附近。」
她的手指在四國地區中央一帶輕晃。
「黎明時出動!張政也一起去吧!」
遙的語氣有些緊張。
看來正式的戰爭終於來了。話雖如此,我卻沒什麼真實感。
「嗯嗯。我們怎麼過去?坐船?」
「比船還快唷!」
遙雙眼泛起笑意,彷彿想出了絕妙惡作劇點子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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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抵達草原上的駐紮地時,太陽即將下山。靠著暮色中浮現的火把光芒,才能得知那裡有人群眾集。
遙牽著我的手,逕自走向一座格外龐大的帳篷。
「等一會兒你看到的全都是些個性古怪的傢伙,張政,你儘量乖乖的不要說話。特別你是高中生的事情更要保密。」
遙腳下不停,用眼神朝帳口衛兵示意後,便直接入帳。
「抱歉我們遲到了!」
聽見遙的大喊,帳篷裡的人全都轉了過來。
微弱火光映照出數張瞼孔,淨是些嚇死人的妖怪。
最裡頭是正坐在小椅上的卑彌呼,其他人通通直接坐在地上。
卑彌呼身旁肅立著一位身高近兩公尺的白髮大天狗。
然後在他旁邊,是一位感覺站錯位置的矮小狸頭人。
其他還有諸如藍皮膚紅眼睛的老嫗、圓眼珠正滴溜溜亂轉的女河童、渾身長滿紅黑皰疹的男人、無尾白猿、四手四腳的雙頭男女等等……
全數約莫二十人,他們正圍著油罐大小的油燈,照看著數張地圖。
大概正在召開作戰會議吧,帳內滿是沉重緊繃的氣氛。
接著,一頭白髮、蓄著長胡的大天狗看到我時不禁瞪大雙眼。
「他的瞼,是怎麼回事?」
「啊,跟大家報告,張政也加入火之一族了!」
遙笑容滿面得意地挺起胸膛,大天狗也喜形於色。
「噢噢,這可真叫人士氣為之一振。不過……你們兩個的臉,為何都像只花貓似釣?」
聽他一說,我和遙彼此對望。
啊啊!兩人同時驚叫。
她臉上的鮮紅橫線被上下搓花,有的地方暈開,一半的顏料都化掉了。但是,嘴唇、頸子、額頭、耳朵上卻處處點染朱紅。我想我的臉應該也差不多。
這個樣子,可真是名副其實的「臉上寫著」我們倆做了什麼事。遙低垂著小臉,連耳尖都紅了起來。
「大概是在山上玩相撲了吧?」
遙聽見黑狗武士的話,連忙抬起頭來。
「對、對!我們玩了相撲!」
沒發現她正被調笑的人,只有遙而已。
四下冒出「嘻嘻」的憋笑聲。連大天狗也笑了起來,長鼻子上下抖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看來還真是場『激烈』的相撲哪。你們倆這麼喜歡玩相撲,竟然連走路都還一直玩手臂相撲(註:日文中的比腕力一詞作「腕相撲」為用手臂相撲之意,此處為人天狗取笑遙與張政手牽手的雙關語)啊。」
遙接連發出「咦?」「啊!」「呀!」三種怪聲後,連忙大力一甩,扔開原先緊握著的我的手。
太遲了。除卑彌呼之外的所有人全部捧腹大笑。
卑彌呼似乎是為侍女連連失態感到羞愧,不但沒有笑,反而扶著頭一副頭很痛的樣子。
「虛空坊大人,請瞧在我薄面上饒過他們這回吧。」
卑彌呼往大天狗杯中斟酒,被她稱為虛空坊的天狗一口喝乾。
「不不,失禮的人可是我。見到這兩個年輕人,便不禁想起自己還是個煩惱不斷的人類時之事哪。著實慚愧。來,小小薄酒,聊表歉意。」
虛空坊在杯中滿注白濁液體後,朝我遞來。
遙看到這狀況大喊:
「張政!那個不能喝!這個人就是今早害我們頭痛的犯人!」
「真是的,別破壞我的形象啊。也不想想昨天是誰把你們從高千穗帶到這裡的。要抱著兩個人飛,就連我也得花上一番功夫才行啊。」
看到我倆齊齊賞他白眼的模樣,虛空坊張大嘴「喀喀喀喀喀」豪邁大笑。
「好了,玩笑到此為止,言歸正傳,已無時間了。」
卑彌呼的靜靜一語,讓帳內的輕鬆氣氛一掃而空。不愧是名載史冊的女王。
「伏丸隊長,替遲來的張政重新報告一次情況。」
被點名起身的是個有顆烏黑油亮狗頭的男人,正是先前取笑我和遙「玩相撲」的傢伙。他完成作戰準備,身上穿戴的盔甲也是黑色。
他全身上下唯一呈現不同色調的,是那散射凌厲光芒的金色右眼。左眼已盲。
他渾身長著硬毛,也有許多地方露出了皮膚。那些地方全是傷疤,是這男人身經百戰的證據。
伏丸朗誦起記在樹皮背面的一長串報告書。
「本日,三斜之刻,來報一大率動向,審度其勢,略有疑竇然不失良機。其意為……」
之後伏丸的狀況說明又臭又長,充滿一大堆專門用語和特殊的措辭遣字,老實說我根本是鴨子聽雷,有聽沒有懂。報告書這種東西要無所不用其極地令外行人云中看霧這點,看來是日本古今不變的傳統。
所以在這裡所寫下的,是我後來在乾草堆中從遙那裡聽來的大略解說,再加上說著說著遙就在我的懷中呼呼大睡了,所以並沒自信會有多正確。
伏丸念了快要一個小時的報告書,主旨簡單來說就是:「由於得知下次一大率要攻擊的目標,只要做好準備,這次一定能得勝利。所以大家快動腦想想戰術吧!」如此這般。
帶來這情報的功臣,是坐在虛空坊身旁的矮小狸頭男,名叫市松。
偷襲的時間快則三天後的黎明,慢則四天後的傍晚。只是,以上純屬臆測。
地點是山之眾的故鄉,蘇奴國祖之谷。簡單來說就是四國的正中央一帶,差不多在德島縣西部外緣。
火之一族的成員裡,主力多是當地的山之眾——就是長著狗、豬腦袋的獸人。當然伏丸也出身於這個部族。
據遙說,這個部族擅長陸戰,特別是在山區戰鬥中更能發揮壓倒性的力量。此外,與其說他們勇猛果敢,還不如說他們個性急脾氣壞,這點相當出名。
個人的戰鬥能力也都頗高。據說其中有一部分的人,至今仍保有繼承自祖先的獸化能力。
前來助陣的還有生活區域與山之眾相鄰的兩個部族——風之眾(就是天狗),以及河之眾(基本上都長得像河童)。
至於這些人,則是活用他們的特長,負責警戒天空與河川。
若說虛空坊率領的風之眾是火之一族的空軍,山之眾便等於是陸軍。他們的士兵數僅次於人類,無疑是火之一族的主力部隊之一。
順帶一提,對於敵人一大率的戰力情報,此次依然空空如也。這是令人不安的因素。
因此,探查情勢的先發部隊,職責極為重要。
嗯,重點就是這些。
我和遙因為錯過了入座的時機,只能站在入口旁聽著伏丸的說明。兩人活像是忘記帶作業而罰站,然後被老師遺忘的小學生。
「剩下的,便是擔任先鋒偵察情勢的人選了。」
伏丸結束八股文說明後,虛空坊便追不及待搶先開口。
他明明就喝了有快一升的濁酒,卻看來毫無醉意。
「因為不曉得敵軍情況如何,所以先鋒能臨機應變最重要,況且風險也很高。所以……這個重責大任,只能由風之眾來了吧?」
看來虛空坊希望當先鋒,掌握作戰的主導權。
虛空坊露出譏諷笑容,同時斜眼睨了睨伏丸。
伏丸恨恨地以右眼回瞪。
「山之眾和風之眾從以前就處不好,老是那個德行……」
遙語氣不悅地和我咬耳朵。
原來山之眾是個非常注重名譽、自尊心極強的部族,相形之下風之眾卻是以戲弄他人來表示親近的部族。以現代來說,大概就像英國人與法國人那樣。其中伏丸與虛空坊的性格更是各自部族中的典型,所以兩個入水火不容。
「不!敵軍目標為我輩山之眾的大本營。因此這任務沒理由交付給不得地利的外人。」
「非也非也。從空中俯瞰的話根本用不著地利。況且用走的太慢了,等你們抵達時,仗搞不好都打完了。喀喀喀喀喀!」
虛空坊的大鼻子轉向伏丸,放聲高笑。然後——
嚕嚕嚕嚕……嚕嚕嚕嚕……
低沉狺吼聲從伏丸的喉嚨傳出,他渾身的毛髮盡皆倒豎。
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
其他的山之眾也呼應著伏丸,開始低聲狺吼。氣、氣氛挺不妙的。
「噢嗅,有趣。你們就一起上吧。」
虛空坊起身,持著酒杯的手臂朝著伏丸一揮。
一觸即發的氣氛令場內為之嘩然。
下個瞬間,一隻宛如白蛇的纖纖玉手輕輕搭在虛空坊圓木似的粗壯手臂上。
「虛空坊閣下,珍貴的神酒灑潑出來不免浪費。」
卑彌呼面露沉穩微笑,在虛空坊的杯中緩緩注滿酒。
原本站著的虛空坊一屁股坐下。不知何時,伏丸的低吼聲也消失了。帳篷中回覆平靜。
不過這次沒人說話。大夥都只是張大眼睛四下觀察,偷偷看著別人的臉色。
結果,我身旁冒出一句大聲回答,語氣簡直和因為家長參觀日而緊張興奮的小學生沒兩樣。
「這項任務請讓我來做!只要使用『渡口』的話,明天就能抵達了!」
打破沉默的人,依然又是遙。
「渡口啊……的確是夠快。不過戰鬥和相撲比賽可是兩碼子事哦。」
聽見伏丸的揶揄,他的對頭虛空坊也大力點了點頭,甚至連卑彌呼也皺眉嘆息。
遙的手摸向我的手。二手再度交握。她的小手微微發汗。
「沒問題的!因為張政會和我一起去!是吧是吧是吧?」
「耶?呃……噢,噢噢噢噢噢!」
喊出慢半拍的戰吼後,我高舉右手,所有人的視線莫名集中到我手上。
我手中照舊握著天之逆矛。看來它的效果出類拔萃。
唯有卑彌呼凝視著遙。遙堅定頷首。
「祝旗開得勝。」
卑彌呼凜聲宣佈後,作戰會議落幕。
——怎麼辦?
看來我好像是要參加戰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