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背撞上水面。我與遙一轉眼便被滾滾濁流吞噬。
我的身體各處撞上岩石,喝了一肚子夾泥帶沙的河水,仍拚命掙扎想游出水面,可是全身一直亂翻亂滾,根本連哪邊是上面都不曉得。
媽的!媽的!媽的……!快窒息了。他X的!我不想死啊!——
我對自己的生命得以一直存活到今天這件事,原本毫無半點虔敬之意,不料死到臨頭滿腦子卻淨是這種窩囊念頭。就在此時……
有人抓住我的手臂,但我無法確認那是誰。
因為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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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腦袋喀啦往後一仰,嘴巴逕自張開。
肺部被空氣灌脹。空氣被壓出。再度被吹入。如此反覆數次後,我漸漸能夠自行呼吸。我想我應該還活著。
只是身體沉重得像是被灌了鉛,完全使不上力。
——對了,遙……遙怎樣了?!
我聚集全身力氣,好不容易才睜開沉重的眼皮。
立刻就在身旁瞧見了遙眼泛淚花、盯著我看的小臉。
在她背後,並排著數對吃驚大睜的暗黃色眼珠。
我與遙遭濁流吞噬,瞬間被沖走後,救起我們的是河之眾。他們雖然遲到卻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一路遊山玩水似地悠哉溯河而來。
托他們遲到的福,我們才能得救。看來認識不守時的河童也不是壞事。
還有個不幸中的大幸,便是昨天的雨。由於下雨讓水勢變大,我即使撞上河底岩石也不至於受到致命傷。這樣一想,之前遇上滂沱大雨反倒是種幸運。
另外應該是遙為我做了人工呼吸。這好歹算是第二次接吻。和心儀的女孩接吻當然是好事,哪怕是昏迷中也一樣。
河童們看到我醒來後,便若無其事地返回水中離去。不給我道謝機會也不打聲招呼。真是一群隨心所欲到極點的傢伙。
在面向河川的大岩石上,只剩下我與遙以及頭上的陽光。
耳中的聲音,只有不知在哪啼叫的鳥鳴,以及眼前河流的滔滔水聲。
遙應該是在做人工呼吸時,幫我脫去了被河水浸濕的麻衣。
我上半身打著赤膊朝天躺著微笑,遙抱著膝蓋坐在一旁。
「才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有什麼好笑的啊?撞到頭了?」
就連聽見語氣不勝擔心的遙口無遮攔的話,也讓我想感謝自己仍然活著這件事。
我還不曉得幸福是什麼,但我的生命並非能輕易割捨的東西。
「也對哪……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又撞到頭……還跟你KiSS了第二次。」
「基絲?基絲是什麼?」
我微微噘起嘴唇向她示意。
「啊呀……你連呼出的氣都有泥水臭味。可別再來了。」
「唉,遙,要是我幹掉了那個東拼西湊的人偶……」
「沒問題。我就親你一千下。」
遙抬起臉望向遠方,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輕笑,但微笑旋即又從她表情上消失。
「站得起來嗎?站得起來的話就快走!」
她語氣焦急,不等我回答便眺了起來,看也不看我就把手伸來。我抓住遙的手後順著她視線望去。
山後方冒出火柱。然後烏黑濃煙滾滾騰升。
我抓起河之眾為我找回的逆矛。
「是祖之谷?」
「應該是!」
朝黑煙升起處死命狂奔的遙回答了我。
奔跑。我倆在山路中不停狂奔。
然而,當抵達祖之谷時已將近黃昏……一切都已結束。
傀儡師笑助將我們打落河中後,立刻襲擊了山之眾的故鄉。
我在那裡見到的景象與遙在高千穗告訴我的如出一轍,但卻是遠遠超乎我的想像、淒慘非常的光景。
完全一片死寂。
倒塌焚燬的住宅,以及滿地層層疊疊的屍體,幾乎都快看不到地面。即使是屍體與屍體縫隙間微微露出的小塊地面,也沾滿灰燼和鮮血,看不出原來土地的顏色。
有的屍體連人帶甲被切成兩半。恐怕是保護祖之谷的士兵。
絕大部分的女性都被砍下腦袋。男性比女性略微幸運一些,因為不知為何,他們「只有」被齊肩砍去右臂。
為什麼要做這麼麻煩的事?我想到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答案。
以眼還眼。這是對我砍落笑助右臂,也砍落了右臂末端那個女人頭的報復。
——難以置信……
我在憤怒、無力感以及瀰漫的血腥味中感到體內一陣翻騰。
我衝入草堆中,嘔出胃中物體,但只吐出些許苦澀泥水。
這時,遙的聲音傳入耳中。
轉頭一看,遙獨自一人在木然死寂的鄉村中邊跑邊喊著。
她親手一一扶起麻木呆坐的人。對喊了之後依然不起身的人大聲怒罵、拍打、踢踹,硬逼他們起身。
起身的人去幫下一個生存者站起來,然後這些人再跑去其他人身邊,慢慢形成了連鎖效應。
或在哭泣或在怒吼或在流淌鮮血的山之眾,接二連三站了起來。
奇蹟地逃過一劫的人們,在遙的號令下拯救傷患。就連失去手臂的人,也為了尋找自己能幫忙的地方而奮力起身。
一如遙為我做過的一樣,她替所有瀕死的村人吹入了生命氣息。
生存者恐怕不到一半。但這村中的人們依然努力想活下去。
哪怕多救一人也好,還能動的人全都憑著自己的意志開始行動。
在這之中,有個孤獨佇立的矮小背影。
……市松?
我靜靜靠近後,一把抓住市鬆手臂。
「市松!」
「噫!」
市松小小慘叫一聲後,甩開我的手連忙逃走。
然而,有個人在前頭張開雙手擋住了他。是遙。
趁市松呆住一瞬的時候,我從後邊撲了上去,用手臂勒住他的脖子。
「你這混蛋!為什麼要出賣我們?」
我質問道。但市松只是嚎啕大哭、不停掙扎,沒有回答我。
「你自己看看你幹了什麼好事!」
我架著市松矮小的身體,將他整個人換了方向,把他的臉扳向成堆的屍體。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市松發出意義不明的嚎泣,然後失禁了。
「市松先生,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遙蹲了下來,仰望市松低垂哭泣的臉。
「彥市被抓走了……」
彥市?記得是市松的第五個孩子。
「是那個從樹上摔下來的孩子嗎?難道,你這傢伙是因為孩子被當成人質,所以才……」
市松不停反覆說著「對不起」「對不起」,然後又開始嚎啕大哭。
「原來是這樣……那一定很痛苦的呀。我一直都沒有發覺,對不起。」
遙抱住市松的頭,再次輕聲說了「對不起」。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混著市松的啜泣聲,遙的水藍色手環響起呼叫聲。
遙用左手繼續摟著市松,把右手的手環貼到額上。在接收完訊息後她立刻問:
「彥市現在怎麼樣了?」
但她沒等市松回答,接著又把手環貼在額頭,這次換她朝某人送出訊息。
市松抬起頭,把臉轉向位於村落西面的森林。在一片樹木被撞倒的痕跡中,有兩道粗大車痕向前延伸。
遙看著森林的方向同時站起身。
「是鯨魚車走過的痕跡。那方向是藤橋所在的那座溪谷嗎?」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遙的手環再度響起。遙旋即把手腕抵到額頭。
……在這節骨眼還一而再再而三傳話過來。遙到底是跟誰在通話?
遙點點頭後放下手環。
「我們追!」
啊?!我和市松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大夥說河之眾跟蹤鯨魚跟到了上游,等它進入山裡後就換了風之眾跟。還有,天照也會過來。快看!來了!」
夕陽中浮現一個小黑點,不知那是在遙說完前還是說完後出現的。它一轉眼便飛到我們這裡,停在村落上空。不,正確來說是停在我們正上方。
抬頭一看,那物體的大小——倘若不算界外球區的話,上面差不多能打場棒球賽了。它圓形的底部,雖然不像好萊塢科幻電影裡的那麼光彩奪目,卻也亮著數盞耀眼光芒。
U.F.O
——飛在空中的圓盤?
我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詞了。
「那、那是什麼?」
「昨天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是天照號。好像是比預定的早半天修好了。」
「喂,這東西是怎麼飛在天上的?」
「你覺得我會知道那種事嗎?整備的人是有說過它就像小型的邪馬台國一樣啦……但我想他們其實也搞不懂。因為邪馬台國裡雖然還有好幾艘一樣的船,能正常開動的就只有這一艘而已。算了,那不重要,反正先上去就是了。」
和遙對話時,我偶爾會不禁頭昏腦脹起來。
這事且先拋開不提,我大概曉得這世界的生活與科技水平會天差地遠的理由了。看來應該就是因為這群傢伙對眾神的遺產不弄清原理,就直接亂用一氣的緣故。
……太亂來了。
不過仔細想想,我也不曉得電視為何會有影像、電話為何能與遠方的人通話。向來都是不看說明書就大刺刺地直接使用它們。我也是同一類人。
當我和遙對話時,市松在一旁晃晃悠悠地站起來。
「那個……請問我也可以一起去嗎?」
遙仰望著飛碟底部,立刻回答他:
「當然啦。要是爸爸不去的話,還有誰能救彥市呢?」
這時,飛碟底部射出一道宛如聚光燈燈光的光束,罩住我們三人。
「嗚哇~~」「呀!」我與市松驚叫。
雙腳不由自主離開地面。我們被吸入飛碟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