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遙、市松,以及伏丸他們總共有三十多人。全員一起仰望猛烈飛濺水花的巨大瀑布。在夜色中看來,那彷彿是一位身穿白色外套、昂然而立的巨人。
這是土土呂瀑布。名稱的由來,是因為自三十公尺高處流瀉而下的河水會發出轟然巨響(註:「土土呂」(Dodoro)在日文中與「轟然巨響」(todoro)發音相近。)之故。這是我後來從旅行社出版的觀光手冊四國篇得知的。
這時我所見的土土呂瀑布,比起觀光手冊裡的照片,水勢更加兇猛,寬度也大上了一倍。可能是由於這一帶的雨水比二十一世紀來得多的緣故。
「看來,你的預感似乎是落空了。」
不用伏丸說,不管換誰來看,在瀑布後都只能見到岩石而已。別說是鯨魚車進去的入口了,連人能走的小出入口都沒有。
——失算!小時候看的戰隊影集,瀑布後面都會有秘密基地,這是一定要的啊……
當我正要向大家致歉的剎那,那個笨女孩又說出了多餘的話。
「張政說有,岩石後面一定會有!」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不會有的啦,遙!
遙似乎生氣了,粗魯拉起我的手,把我拉到瀑布旁,然後毫不猶豫地衝入瀑布正下方。
儘管是從旁切進去的,但掉落的水量非同小可。我與遙的頭部、肩膀皆遭沉重水流猛烈衝擊。
我們徹底變成落湯雞後,終於來到瀑布後方,膝蓋以下還浸在水中。
跑到瀑布後面是沒關係,可是眼前果然是只有一整片岩石而已。
遙的T恤緊貼在身上,她轉身向我。
「好啦,要先從哪裡開始?」
「開始什麼?」
遙輕輕一笑注視著我。
「那還用說,當然就是開始打碎這塊岩石啊!」
……啊~~啊,不該問的。
我一邊嘆息,一邊拔出腰間的逆矛,將它擔在右肩上,同時半蹲擺好架式。看到我這樣後,遙可能是發覺岩石碎片會打到自己,於是退到我背後三、四步處。
仔細想想這把矛也真悲哀。比起當武器用,被拿來做其他用途的比率更多得多。手杖、斧頭,這次又是當錘子。我雖是個助拳人,但因為對殺人敬謝不敏,所以對這種狀況也不甚在意。但是製作這把長矛的人想必會嘆息不已吧。
算了,用力砸個兩、三下之後,遙也一定會死心的。就用長矛大力砍砍岩石,弄得聲勢浩大的樣子吧。
我照著打擊的訣竅,把體重配置到支撐腳上,再配合腰部的旋轉踏出一步,同時全力揮落逆矛。
呼的一聲,逆矛破空砍落。我把岩壁當直球打,但大錯特錯。我像個對指叉球揮棒落空的打者一樣,身體轉了半圈後一屁股摔倒。
——為什麼沒砍中岩石?
遙像活見到鬼似的,眼睛瞪得老大。
「剛才怎麼回事?」
我爬了起來,這次改用矛尖戳戳岩壁……逆矛毫無抵抗地刺入岩中。
試著把手伸過去看看。手臂毫無滯礙地穿入眼中看來明明是岩石的地方。
「啊,這個!是全——」
……全像技術(註:全像技術(Holography)是一種使用光線和視差原理,製造出事物立體假象的方法。),不過就算我這樣講,也無法對她說明,所以還是算了。
遙也學我膽顫心驚地把手伸往身旁的岩石。之後她開始大膽行動,把手肘以下整個探入岩壁中,就這樣走到我身邊,然後把頭伸進去。
她的身體整個沒入岩壁之中。
「喂,沒——」
……我正要說出「事吧」卻被打斷。岩石中突然伸出了一隻手來。
那隻套著水藍色手環的纖細小手似乎在找什麼,不停地左撈右抓。
——找的是這個吧?
我把手伸過去握住遙的手。同時,岩石裡傳出了「鯨魚」這個字眼。
手被拉著的我也走進了岩石裡。臉頰上瞬間一寒,宛如進入濃霧般無法見物。當踏出第一步的腳踩到地面時,視野又恢復了。
我身處於與體育館差不多大的幽暗空間,看見裡頭停著鯨魚車。
大概是穿過瀑布的關係,它宛如被洗過一樣整台濕漉漉。然而仔細一看,車身處處有著黑沉的污漬,車輪間也塞滿著不知是肉片還是泥土的物體。……還有這股臭味。
這臭味在祖之谷才剛剛聞過,但在這裡被轟然衝落的瀑布給消去了,所以外面感覺不到。此地無疑有著堆積如山的屍體。
「我絕對饒不了……那個傢伙。」
遙依然牽著我的手,踩著淺水開始大步往裡頭走去。這個女孩,雖然基本上長著顆人頭,但裡面鐵定是山之眾的腦子。而且還是屬豬的那種。
我連忙拉住她的手制止她。
「先出去外面吧,和伏丸他們會合後再繼續深入。」
我把遙的右手拉到她臉上,把水藍色手環推到她眼前。
「啊……嗯,也對啦。」
遙轉身面對來時方向,將右手手環抵在額頭。
我閉上眼睛牽著遙的左手,再度穿過假岩壁。
岩壁的真面目其實是一層高密度的霧氣。大概是以這層霧為布幕,再從某處進行投影的吧。
白天若近距離觀察岩壁,恐怕就會察覺不對勁。因為它只有這種粗製濫造的水準而已。但隔著水勢驚人的瀑布看過去的話,基本上看不出破綻。話說回來,會渾身弄得濕透去調查瀑布後面的好奇寶寶也很少。
(雖然不太可能,但我想在二十一世紀的土土呂瀑布里,這個裝置依然繼續運轉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運氣好的話,去那裡可能看得到和超大型觀光巴士一樣大的鯨魚車喔。)
穿出岩壁後,我們和才剛通過瀑布的伏丸等人撞個正著。
看到我們從岩壁裡跑出來,伏丸他們雖然有一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姑且先不捉那把戲的原理,但他們對狀況的理解倒是出乎我意料的快速。真不愧是能心平氣和搭乘不知為何會飛的天照號飛天的人們。
伏丸一拍我的肩膀後,一副自己理應打前鋒的模樣,毫不猶豫地衝入岩壁中。大概是想求好運吧。他的部下們模仿他一個接一個摸了我的頭和背後,跟上了伏丸。
說到這個,這世界的人們超愛碰觸別人的身體。就連講話時,臉也會貼近到令人吃驚的程度。老實說,除遙以外的人對我這樣,都會讓我十分不舒服。
正當我與遙想跟著伏丸他們進去時,岩壁裡響起了數人的吼叫聲,金屬大力互擊的聲音響起。
「嗚啊!」
聽到遙的叫聲我回頭一看,只見槍尖從岩壁中刺出。刺出的位置如果再偏個三十公分的話,就會在我胸口捅出個洞來。
長槍繼續伸出。接著從岩壁中衝出來的東西,是身上刺著那把長槍的高大背影。
一個巨大身軀倒在我腳邊,濺起了水花。
「土之眾?!」
這是個體型和牛差不多大、長滿紅褐色肌肉的人。他粗如木樁的手臂中握著巨大長刀,肚子上插著折斷的槍柄,腰間圍著一張動物毛皮,而褐色短髮中生著兩隻小角。此外一絲不掛。
——無疑正是一隻「鬼」。
我的雙腳發抖打顫。這並不是面對挑戰時興奮顫抖的那種帥氣反應。
與笑助對峙時,由於太過超現實所以沒空害怕。然而,一旦近距離看到敵人,明了自己正與這種怪物戰鬥後,我就感受到無以言喻的恐懼。
「張政!下面!」
遙的驚叫令我回過神。
只見握在鬼手中的長刀,從旁往我的腳砍來。
——這傢伙明明肚子都刺了把槍,居然還活著啊!
但我注意到時已然太遲。來不及躲過長刀。
——哇,不行了。
面無血色的我眼前,長刀飛了出去落入水中。
千鈞一髮之際,是遙跳到了橫倒在地的鬼身上,踢了他拿刀的手臂之故。
可是……失去了長刀的那隻手,這次換成抓住了遙的腳踝。
「好痛!放手!混蛋!」
遙被拽到水中,她死命掙扎。
遙用自由的另一隻腳踢踹鬼的臉,但鬼絲毫沒有放開遙的意思。
鬼用另一隻手撐起上半身,手中還抓著遙的腳想要站起來。
——必須救她。必須救她。必須救她。
我連忙拔出逆矛。朝鬼的頭部砍去。這時我與抬頭仰望我的鬼四目相交。
我看不懂鬼的表情,但他看來既像在笑又像在害怕。
——不殺了這傢伙就會被殺。
戳爛某種東西的觸感傳入我握著矛柄的手中,這與毆打棒球社的大猩猩前輩時相仿,但感覺傳人體內更深處。
——不對、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這樣做。
我反手握住長矛後,朝大鬼頭部不停戳插了無數次。
噗滋、噗滋、噗滋……就像在電車裡打瞌睡時一樣……
噗滋、噗滋、噗滋……彷彿在被窩裡聽著切蔥花的聲音……
聽著耳邊單調而悅耳的連響,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張政!」
遠方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是女孩的聲音……那是誰啊,我好想睡的說……
「張政!」
對了,是遙。是遙的聲音。遙正在叫我。要救她才行……
「張政,快停下來!」
回過神後,遙整個人正掛在我手上壓著我的手,臉上濺灑著紅色液體。
「……他已經死了。」
聽遙一說,我看向腳畔。原本鬼頭所在的水面,滿滿漂著一些東西。
有的東西像奶油、有的東西綿軟柔嫩、有的東西狀似布條,漂浮的物體五花八門。
然而,那些到底是什麼,我始終不得而知。
遙用瀑布的水打濕了手巾,擦著我的臉。上面沾著什麼嗎?似乎很難擦起來,她大力擦了又擦。好舒服。
「剩下的之後再清。走吧。」
結果,我身上的髒污好像擦不掉。
「欵,沒問題吧?」
遙問我,但我不曉得是哪裡有問題。
我被遙拉著手走進岩壁中。我喜歡牽遙的手。
……然而,那個鬼的頭部到底跑哪去了呢?我一直想不通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