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重逢·11

  我被虛空坊抓著,以高速飛向南天狗山山頂。

  從空中俯瞰,天狗湖令山上陡然空出一大片。宛如骷髏頭的空虛眼窩。

  由於面積頗大,所以應該很深。白天時,不呈現青色而呈藍色,夜晚看來則如墨斗。

  遙傳話說「阿福婆婆出事了」。她的語氣感覺起來,似乎非常緊張。

  是阿福婆婆又摔倒暈過去了嗎?還是那個精密的可動石膏壞掉了?不對,她是在大蜈蚣出現後才傳話的。若只是那些小事,她不會呼叫我。

  到底阿福婆婆發生了什麼事?遙現在正在做什麼?

  「那光還真是厲害哪。」

  經虛空坊一說後,我赫然發現忘記把逆矛入鞘。不過剛剛好。我把逆矛當探照燈,照向地上拚命尋找那兩人的身影。

  在靠近天狗谷那側的湖邊上,有道蜿蜒如弓的高起堤防。不一會兒,我便在堤防上發現了兩個小小人影。

  「在那邊!快下去!」

  虛空坊輕拍翅膀兩、三下,在空中煞住,輕巧落在遙背後。

  「太慢了!」

  著地同時,遙的怒罵聲便飛了過來。對著拚命幹掉大蜈蚣的我,劈頭第一句就是這種話。然後不等我開口,遙便說:

  「阿福婆婆帶著炸藥!她說要在這邊自爆!」

  ——啥?!剛才……你說了什麼?

  我輪流看著遙與阿福婆婆。阿福婆婆背對湖泊,站在距離我們約五公尺的位置上。兩手空空。

  「先等一下,你說自爆?可是沒看到炸藥……」

  這樣說完後我才注意到,阿福婆婆的背上比平時高出一些。

  「小遙,拜託你趕快離開吧。我唯獨不想牽連到你呀。」

  阿福婆婆的語氣彷彿在哄小孩子。

  「為什麼呀?為什麼阿福婆婆你一定要自殺呢?」

  阿福婆婆的語調與遙驚慌失措的尖銳聲音相反,沉著冷靜得令人不寒而慄,一如她背旁的漆黑湖面。

  「為了得到俵太的手腳,所以我和徐福大人做了交易。當那些大娛蚣無法殺進天狗谷時,我就必須炸掉這裡。」

  ——徐福?白天碰到的那個醫生竟然是一大率?!

  「阿福婆婆,徐福是一大率的人,那種人的話壓根不能相信啊!」

  阿福婆婆微笑地望著發話的我。那是堅決的笑容。

  「那種事我當然知道呀。不過俵太已經先得到手腳了。他的身體已經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動了呢。」

  我忍不住又問:「你確認過了嗎?」

  「嗯嗯,親眼看過了呢。而且,沒想到死前還能見到逆矛出鞘,得要和你道謝呢。呵呵呵,我已經再無遺憾了哪。」

  這樣說後,阿福婆婆用凌厲眼神瞪向虛空坊。

  「虛空坊,你應該知道吧?知道我是認真的。我數到三就引爆。快帶著這兩個孩子逃吧。」

  遙與我同時衝向阿福婆婆。

  「一!」

  然而,我倆的手分別被虛空坊雙手抓住,然後猛烈振翅聲響起。

  「二!」

  「虛空坊!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啦!可惡!」

  遙在我身旁死命掙扎。

  當我們抵達能俯瞰湖泊全景的高度之際,已聽不見阿福婆婆數「三」的聲音。

  相對的,腳下閃光乍現,宛如雷鳴的爆炸聲轟然響起。

  「哇啊啊啊啊啊啊!」遙嚎啕大哭。

  水滴滴落我的臉頰。抬頭一看,虛空坊也正潸然淚下。

  原先阿福婆婆站立處的堤防,彷彿被挖去一塊般缺了個口。湖水開始從那裡潺潺流出。

  這時,山腰處爆出歡呼聲。

  森林發生了火災。在那火光中,較短的大蜈蚣陳屍在地。大概是被山之眾與風之眾聯手打倒的吧。

  自湖中流出的水不住濡濕山坡,火災不一會兒便被撲滅了。

  阿福婆婆依照徐福的命令在湖畔自爆,但只是輕微破壞了堤防,所幸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損失。不過,這樣就等於阿福婆婆白死了。

  敵人的目的為何,到最後依然不得而知。操縱最後一隻大蜈蚣的女鬼,雖然身受重傷被俘虜,但還是逃跑了。

  嗯,就算是鬼也還是個女的。偶然之下我得知她名叫「雲母」後,自然是不想看到她遭到嚴刑拷打或被殺害。

  而我身上只剩一股無從宣洩的怒火,以及宛如敗北一般的無力感。

  雖然如此,天狗谷還是擊退了第三波攻擊依然倖存。火之一族勝利了。

  所有人都如此相信。

  但遙與我,都未加入正歡喜慶祝勝利的人群。

  --

  翌日,從早晨起陽光便如炎夏般熾烈,灼人日光也灑落至天狗谷谷底。

  徵兆已出現。細微異變正從腳下悄悄進逼。

  儘管沒下雨,天狗谷的土壤卻轉為潮濕泥濘。

  在開始撤收的南天狗山據點中,因泥濘而摔跤滑倒者明顯增加。並非由於前一日的酒意末消,而是因為湖水不停潺潺流過山坡之故。

  水源來自天狗湖,是昨晚阿福婆婆炸開的堤防中漏出來的。

  因此我們十萬火急堆上沙袋。崩塌的堤防也在中午前修好,止住了流淌地表的湖水。

  只是,午後又出現下一個異變。

  從天狗谷南邊的山壁上,猛然噴湧出數十股泉水。

  流向山谷的水流並非自地表而來。不,或許該說流淌於地表的水只是前奏,真正厲害的其實在地底等待登場。

  是偶然?抑或是精心設計?無法得知。能確定的只有昨晚的爆炸,並不單是要摧毀堤防,也是為了破壞地下水脈。

  市松等人為了確認狀況鑽進地下,一轉眼便驚慌失措衝了出來。

  聽他們說大蜈蚣挖出的洞穴,已經成了衝向山谷的洶湧洪流。

  傍晚時分,流入天狗谷的水已水深及膝。當晚則漲至腰間。

  第二天依然從一大早時,山谷頭頂便是無可挑剔的豔陽晴空。

  只是,沒有翅膀的人已無法進入山谷。水已積漲得如此之深。

  午前,結構不怎麼牢靠的風之眾的住宅,已有數座坍塌於水中。

  然後到了午後。

  轟隆隆隆隆隆,一股如此作響的重低音自腳下傳出,緊接著立在南天狗山的哨塔便一起頃到。

  是土石流。

  一眨眼,哨塔、山寨還有山林樹木,伴隨著大量土石淹沒山谷。

  連同我與遙在內的諸多士兵,從山頂眼睜睜地望著這慘狀,而我們此時依然毫不死心地把沙袋運到天狗湖湖邊。

  由於一半以上的兵力都在山頂,所以土石流的犧牲者並不多。

  即便如此,在短短五分鐘內,死傷者的數目便大幅超過了截至前天為止的總數。

  萬里晴空當頭,我們拚死保護的天狗谷,在連一個敵人的攻擊都沒有的情況之下,便已不存於世。

  --

  當夜,在虛空坊的提議下,大夥於北天狗山的山寨召開了送別酒宴。

  出席者為全體風之眾,還有若干名留下來收拾殘局的其他部族士兵。

  我的內心此時已經絕望。對風之眾而言,天狗谷乃是心靈的故鄉。失去這裡之後,他們會意氣消沉、人心渙散。我認為火之一族的空軍部隊實際上已全軍覆沒……

  然而,事實卻大出我意料之外。

  在這數週內與其他部族的交流,逐漸改變了風之眾的看法。

  用老套的說法來講,就是非親非故的火之一族為了守護天狗谷捨命死戰的模樣,讓向來事不關己、高高飛起免戰牌的風之眾感動了。

  所有殘存的風之眾,都在臉頰畫上了兩道鮮紅短線。

  他們說今後會將據點移往位於四國西方的另一處風之眾據點!天狗之森,並以火之一族的身份參戰。

  虛空坊親手將誓師之酒,一一倒給每個人。

  只不過那酒正是我來這裡的第一天,害我和遙宿醉的天狗酒。

  現在即便是虛空坊也不敢斟給遙,連我那杯都被遙搶下。

  天狗酒的惡名似乎遠近馳名,除風之眾外敬謝不敏的人也為數不少。

  「我一直很想嘗一次咧。大人不喝的話我可就不客氣嘍!」

  市鬆開心地從遙那裡接下酒杯。

  虛空坊默默看著全員一起舉杯。

  仔細一瞧,他左頸上腫得彷彿長了顆腫瘤,是被鬼咬中的傷口。可能他有點不舒服,三不五時會搔搔頸部。

  「為了火之一族未來的光榮勝利!乾杯!」

  虛空坊渾厚有力的聲音響遍月光之下。

  歡呼聲爆出。

  可是……那陣歡呼……不一會……卻化為哀嚎。

  風之眾口中嘖吐鮮血接連倒地。四處呻吟哀嚎著,在地上掙扎亂滾。

  在我腳畔,市鬆口中流淌黑色液體,正大力抓著喉嚨。

  ——到底是怎麼回事?!

  站著的人,只剩我與遙,以及另一個人。

  虛空坊。他悠然自得地望著天狗同伴們痛苦掙扎的模樣。

  「嘻嘻嘻,你們活該!」虛空坊發出刺耳尖笑。但發笑的並非他本人。

  虛空坊的脖子,突然往右彎折成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角度。

  在他彎折的左頸上,有顆大腫瘤。高起的腫瘤上浮現了一張陰狠笑臉。那張臉正中央垂著一條醜陋的長鼻子。

  「你、你是……?!」

  我把遙護在身後,光是問出這句話便已耗盡我全身的力氣。

  「我?我是俵太哦。媽媽承蒙你們照顧了哪。所以我今天只饒過了你們兩個。你們可要感恩哦!」

  俵太搖著大鼻子笑了。

  「為什麼呀?!為什麼要做這種事!」遙大吼,一副恨不得衝過去咬掉俵太鼻子的樣子。

  「你是在問說這群混蛋對年輕時的媽媽幹了什麼好事是嗎?他們每天輪流一個接著一個上喔。讓在背上的我聽媽媽的叫聲來取樂。我活下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有一天能殺光這群混蛋。」

  這傢伙說出的話令我反胃,我不想讓遙繼續聽下去。無關誰善誰惡。總之,只要能堵上這混帳的嘴就行了。

  我的手自然握住逆矛矛柄,雙腳自行往俵太處衝了過去。

  我為了打斷俵太的話大吼:「住口!住口!住口!!」

  我前衝的同時拔出逆矛,砍向虛空坊的身體。可是沒砍中。在這麼緊要的關頭,逆矛偏偏沒發熱也沒發光,簡直就像是要保護俵太一樣。

  虛空坊的身體己飛到我們頭上。

  「對啦對啦,我改名了。改成憑依附身的『憑太』。憑太的『憑』是『憑依附身』的『憑太』,可要牢牢記住喔。嘻嘻嘻,無論是誰的身體,我都能夠鑽進去附身。以後,你們就好好捉防身邊的人吧!」

  他的聲音隨著拍振翅膀的巨大聲響,消失在星空中。

  我突然想到,當阿福婆婆自爆之際,抓著我與遙逃跑的究竟是誰?那一天哭泣落淚的人,是虛空坊?還是憑太呢?

  遙一邊哭著,一邊把水藍手環貼在額頭上。

  天照號之後出現在憑太消失的同一塊星空中,是在慘劇過了一個鐘頭之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