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洛陽(02)

  方澤芹迴避她的視線,只道:「方某給你的藥都是自濟民坊取來,本就不費一文,姑娘大可不必掛懷,專心照顧好令兄是當下最緊要的事。」

  他也不多留,將該交代的都交代妥了,便收拾藥箱,領著小徒弟回到客棧,就在一樓大堂挑個角落裡的桌子坐了。店夥計甩著抹布過來伺候,問道:「客倌有何吩咐?」一面擦桌子倒茶。

  方澤芹見小徒弟托腮皺眉,不知在想些什麼,便問她道:「應笑想吃什麼?」

  柳應笑「嗯」了一聲,沒把方澤芹的問話聽進去,只兀自想問題,方澤芹嘆了口氣,叫了三樣果點、兩盤菜蔬、半斤麵餅與一碗甘筍粥,打發走店夥後,他伸手去刮小徒弟的鼻子。應笑這才回過神來,環目四顧,驚奇地說:「唉?方才不是還在橋上嗎……什麼時候回來了?」

  方澤芹捏她的臉頰,笑道:「你這魂都游到天外去了,在想什麼?」

  柳應笑搖搖頭,回道:「只是覺得師父人真好,徒兒弄翻針盒你也不生氣,被人笑話也不惱,別人不要你醫,你卻還討了藥送過去,娘說過,人太好會吃虧,師父,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虧?」

  這問話倒叫方澤芹不知該如何回答,對小孩子不能談得過深又不能敷衍了事,他考慮了許久,說道:「醫者當如此,為師也不覺得自個兒吃虧,應笑覺得我哪裡虧了?」

  柳應笑摳著腦袋想了又想,眼睛一亮,說道:「師父虧了銀子,藥材是要花錢買的,我娘叫我去城裡送藥材,一個子兒都不能少收,沒有白送的道理。」

  方澤芹道:「為師的藥材大多是從官家藥局領來的,該收時自當要收,可你瞧那石家兄妹連溫飽也顧不周全,哪兒還有錢買藥請大夫?難道他們沒錢,為師就該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人病死麼?」

  柳應笑歪過頭,說道:「可他們請了大夫呀,為何師父要把那大夫開的藥湯給潑了,換上自個兒的藥,那大夫的方子開得不對嗎?」

  方澤芹湊到她耳邊輕聲道:「確是誤診,應笑說說看,病人若是寒症該如何醫治?」

  柳應笑道:「師父說過,體內若有寒邪,當以溫藥驅之。」

  方澤芹道:「這道理雖淺顯,如何判別病證卻是關鍵所在,若將寒病誤診為熱病又會怎樣?」

  柳應笑道:「那便會開寒涼的方子祛熱解毒……」說到這裡她一拍手,「那病人明明是真寒虛熱,可黃連卻是苦寒的藥,服久傷脾,是那大夫開錯了,可為何旁人都要笑話師父,說師父的不是呢?」

  方澤芹輕撫她的頭,柔聲道:「不懂的人便由著他們說好了。」

  柳應笑的眉心打了個結,越問越糊塗:「他們雖不懂,可師父懂呀,為什麼不告訴他們你是對的,那大夫才是錯的呢?他們不該笑話你。」語氣有些忿忿不平,面色也紅了起來。

  方澤芹莞爾一笑,說道:「都是些陌生過客,何需在意他們的說法?要笑便笑,我只管做我該做的事,問心無愧即可。」

  柳應笑自然是不懂這番做人的道理,她又如連珠炮般接連提問,方澤芹耐心地逐一解答,應笑本就想得淺,她只是想提問,答案能否聽懂倒在其次,只要問出的話得到大人回應便心滿意足了。

  店夥計端來果點菜蔬鋪上桌,柳應笑只吃粥和霜糖果子,蔬菜麵餅是丁點不沾。

  方澤芹夾了一筷子豆苗放進她碗裡,哄道:「麵餅不吃沒關係,要多吃菜。」

  柳應笑皺起眉頭,挑起豆苗往嘴裡送,眼睛頓時眯成一條縫,閉緊嘴巴「咕唧咕唧」嚼了半天才嚥下肚。

  方澤芹被她滑稽的模樣逗笑了,問道:「不好吃?」

  柳應笑搖搖頭,想想,又點頭,很認真地說道:「是不好吃,不是那種不好吃,是這種不、好、吃!麵餅也不、好、吃!連霜糖梨子都變得不、好、吃了!」說歸這麼說,卻聽話地又挑了一筷子豆苗塞進嘴裡。

  方澤芹居然聽懂了她話裡的意思,小徒弟說的不好吃是指嚼起來不方便,菜梗老、麵餅硬,應笑吃慣軟麵湯食,難怪會不適應。方澤芹只當是小兒挑嘴,少不了要念叨幾句老生常談的話,卻也沒怎麼上心。

  回到客房後,方澤芹讓應笑將石庭之的病症記下,應笑寫著寫著便「哧哧」喘起氣來,臉頰也泛起紅暈,不是尋常開心時泛出的淡紅色,而是鮮紅如血,透過皮膚能看到底下的血絲。

  方澤芹伸手一探頭,發熱了,忙將筆拿起,抱著小徒弟坐在床邊搭腕把脈,脈象正常,便問道:「可覺得頭疼腹痛?」

  柳應笑搖搖頭,緊閉嘴巴發出「咕唧咕唧」的聲音,方澤芹一聽,心裡有數了,這娃把唾液聚集在口裡不嚥下去,正用舌頭不停地舔牙根擠口水玩。

  方澤芹問道:「好玩不?」

  柳應笑正舔得專心,聽師父這麼一問,「素素」吸著口水嚥下肚裡,有些扭捏地說:「不是……不是在玩兒,有菜葉子夾在牙齒裡了。」

  方澤芹忍住笑,順著她的心意道:「嗯,是菜葉子不好,應笑不是在玩兒,來,張開嘴給為師看看。」

  柳應笑仰起頭張大嘴巴,方澤芹湊近一看,發現下牙的門牙後面冒出一顆米粒子似的小牙來,由於前方的牙還沒脫落,那顆小牙只冒了個尖,把牙床頂得紅腫發脹。方澤芹伸手拈住前面的門牙晃了晃,有些鬆動,再用小指去點後面的牙尖子,柳應笑只覺得牙花腫痛,嘴裡發酸,忍不住「啊嗚」咬了下去。

  這一口咬在方澤芹的小指上,不像在咬肉,倒像在啃鐵條,沒把人咬疼,倒把鬆動的門牙給磕歪了,柳應笑「嗚嗚」叫疼,兩手捂嘴,淚眼花花地望向方澤芹,皺起臉說:「師父,你一碰就痛,那兒的牙在動……」

  方澤芹不由鬆了口氣,原來發熱是因為出牙,他把小徒弟抱在腿上,問道:「應笑今年可是七歲?」

  柳應笑牙床腫脹,不太想說話,搖了搖頭,豎起一根指頭,方澤芹挑眉,又問:「八歲?」

  柳應笑這才點,打了個呵欠,抬手揉眼睛,像只小蟲子般窩在師父懷裡東扭扭西扭扭,嘴裡又咕唧了起來。方澤芹輕捏她軟麵糰子似的紅臉蛋,暗自尋思:八歲才換牙是晚了些,若乳牙不脫便冒新牙,後面還有得受罪,應笑軟食吃多了,得換吃些能磨牙的食物才成。

  這晚歇得早,因發熱的緣故,應笑睡得極不安穩,一會兒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會兒趴在師父身上磨頭蹭腦,怎麼著都不舒服,牙癢癢的,還不時流口水。方澤芹打濕布巾給小徒弟咬在嘴裡,不斷餵涼水喝,直磨到四更天才總算把她給哄睡著。

  柳應笑一面睡著一面吸吮濕布,嘴唇蠕動,發出「哼哼唧唧」的低吟聲,方澤芹俯身親親綿軟的包子臉,聞到那股小娃娃身上特有的軟糯氣味,不由得面露笑容,盯著她的睡相看了許久才走到屋角打坐練氣。

  次日清晨,柳應笑的熱度退了,人又精神起來,方澤芹幫她穿戴齊整,背上藥箱,先去保來客店探視石家兄妹,石庭之雖還不能下床走動,神智卻已恢復清醒,方澤芹又為他搭脈檢查,脈搏鼓了起來,手腕也不似昨日那麼燙。

  石庭之虛弱出聲:「先生,我這病……還能治好麼?」

  方澤芹不含糊其辭,很肯定地告訴他:「只要按方服藥,十付即可痊癒。」

  兄妹倆不住稱謝,石金蓮露出女兒嬌態,不時偷眼瞧去,滿口喚著「先生」,跟前跟後,情意十分殷切。方澤芹心裡有數,只裝作不知,也不正眼看她,自到院裡煎藥。

  石金蓮改而對柳應笑噓寒問暖,想從孩子嘴裡探出方澤芹的家底來,自然是問不出什麼來,柳應笑只曉得師父的姓名字型大小,其他一概不知,她本也想不起要問,被石金蓮這麼一提醒,倒也跟著好奇起來,蹦到方澤芹身前輕拉他的胳膊,問道:「師父,你家住哪裡?爹娘安在?應笑可有師娘?」

  這些問題全是石金蓮問應笑的,孩子直性嘴快,不懂得女兒家的小心思,竟全都不遮不掩地問了出來。方澤芹朝石金蓮瞥去一眼,後者羞臊難當,掩面退回屋內。

  柳應笑卻全然沒察覺出異樣來,又問:「師父,你今年多大歲數?能做徒兒的爹爹嗎?」

  方澤芹笑道:「師如父母,應笑當然可將為師當作爹爹。」

  柳應笑歪頭想了想,想到了南向天的父親南員外,便用手指戳著額頭朝兩邊抹開,說道:「爹爹都是這般的——額頭上長著橫褶子,下巴上拖著黑鬍鬚,肚子圓滾滾,走起路來搖啊晃的。」她拍拍肚子,負起雙手,肚皮朝前一挺,學著南員外走路的模樣走起八字步來。

  方澤芹被這小徒弟逗得笑不可抑,把她拉到身邊坐下,點點她的小鼻子,說道:「應笑,師父跟你一樣,幼時便沒了娘親,父親倒還健在,若應笑見到他,便要喊爺爺了。」

  柳應笑低聲唸著:「師父的爹要叫爺爺。」閉上眼睛記了下來,又問:「那什麼人要叫師娘?」

  方澤芹微一愣,思忖片刻,照實回答說:「若為師將來娶妻,為師的妻子便是應笑的師娘。」

  柳應笑腦袋空空,習慣性地發問:「那師父還沒娶妻嗎?什麼時候娶?」

  石金蓮聽到問話,便從門後探出半個身子來。方澤芹淡然道:「為師暫還沒有娶妻的打算,就我師徒二人容易料理,多帶個女子實為不便。」

  這話本有撇清之意,石金蓮卻只把頭一句聽進心裡,不覺暗自欣喜,一雙眼更是含情脈脈地投在方澤芹身上。方澤芹吃不住她這般瞧法,待藥煎好後便熄了爐火告辭而去。

  柳應笑被方澤芹牽著走了一段路,突然開口道:「男人都是負心賊,把女人偷到手後就扔去一旁,又再去偷別的。」

  方澤芹被小徒弟的話驚得舌頭短了半截,愣半天才回過神來,問道:「這又是你娘告訴你的?」

  應笑點點頭,學著柳元春的模樣叉起腰,眉梢一挑,陰陽怪氣地哼道:「女人原本都是花,可被男人偷到的女人卻會變成稻草,失了花的香氣,井娃,為娘已成了田埂上的雜草,卻盼你能香一輩子。」她學完話後嘆了口氣,皺眉道,「我娘說啊,男人總是偷許多花,偷到一枝扔一枝,偷花便是娶妻的意思了,師父,你會給應笑偷幾個師娘呢?」

  方澤芹無言,怔愣半晌後才問她:「應笑可知道何為夫婦?」

  應笑回道:「爹與娘在一起便是夫婦,可一個孩子只有一個爹,卻會有很多娘。」

  方澤芹再度語塞,吶吶道:「人與人之間也不盡相同,為師不會給你找幾個師娘,有一個便足夠了。」

  應笑還有些不平:「別人都有許多,為何師父只要一個?那不是又吃虧了麼?」

  方澤芹大窘,他心裡自有一番見解,只是不便對這般大的女娃深談,好在應笑是無心發問,注意力很快便被耍把式的吆喝聲吸引去,在街上逛了一圈後就把這娶妻的話題給忘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