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洛陽(04)

  玄度先生拍了他一下,笑道:「聽你這語氣,莫當我是三歲孩童。」

  方澤芹嘆道:「若遇上奇草奇石,你那股勁頭可比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還令人頭疼,保重身體啊。」

  玄度先生笑著說:「這是自然,我還得留著這條命把這整座樓坊給撐起來,那麼多張嘴嗷嗷待哺,可不由得我說走便走。」

  方澤芹出手點他胸前和肩背上的閉氣穴,每點一處便報上那處的穴位名,囑咐道:「每日酉時行氣一周,再按序封閉氣脈,可阻滯毒體蔓延,近來火灼感可有緩釋?」

  玄度先生道:「自用了你的藥之後,晝時略微好些,入夜之後卻是難熬。」

  方澤芹思忖片刻,自藥箱中取出一包藥材給他,說道:「這是我以藥薰制的白檀木碎,放入爐中燒起,其香能緩釋疼痛,去年年末我便培植出這白檀木,卻有所顧慮,怕你對此藥產生依賴性,一旦用了,恐怕在解去毒性之前都離不開它。」

  玄度先生道:「離不開亦無妨啊,能舒服一時是一時。」

  方澤芹道:「既是如此,待我回門中將培植好的藥料運過來,除卻白檀,紫檀也可藥植。」

  玉竹先生正在鋪設茶具,聽到這話插口問道:「你可知這洛陽城裡出了個來自醫聖門的名醫?」

  方澤芹咂嘴道:「見過一面,自稱師從鶴亭先生。」

  玄度先生笑道:「但凡醫聖門的門生,無論是關門弟子還是民醫堂亦或官家薦去的學生都可說師從鶴亭先生嘛,老百姓怎知那牒上的蓋印究竟有何意義,只要見了醫聖門三字便覺了不得了,方大夫不認識那人?」

  方澤芹搖頭道:「面生得很,民醫堂的大夫我確是識得不多,也有一年沒回去了。」

  玄度先生直言不諱道:「鶴亭先生年歲也大了,見一面少一面,前不久會面時他還提到你這閒雲野鶴,若無要緊事,多回去走動走動。」

  方澤芹笑道:「說的是,這不正在回鄉途中麼?將應笑安頓下來之後再作打算。」說著摸摸小徒弟的腦袋。

  玉竹先生問道:「不打算帶小娃娃回去拜師公嗎?鶴老若知道你收了徒弟定然欣喜,他總盼著你能回去教導門生。」

  玄度先生輕嘲道:「官家要征隨行軍醫麼,那群腰柔骨弱的門生能濟得甚事?那巴不得老方早日殉難的自是將他推在前頭。」

  方澤芹笑道:「嚴重了,一路走來確也看透了不少道理。」見小徒弟正聚精會神地瞧著玉竹先生碾磨茶餅,便抱在腿上,讓她湊近了看個仔細,輕聲問:「應笑喜歡茶事?」

  柳應笑回說:「我娘有時也煎茶喝,卻只如煎藥般撥些散茶在水裡,從不磨碎。」

  玉竹先生笑道:「這藥有千樣、茶有多種,散茶自然不需要碾磨,像這茶餅、茶磚成塊膠結,若不碾碎可要如何煮呢?」

  玄度先生調笑他二人:「真是好爹爹,日後夫代妻職,集爹娘於一身,省啊。」

  玉竹先生挑眉一笑,坦然應對:「有何不好?這世上諸色女子都叫人頭疼心煩,生不如養,獨自帶孩子總少得那許多爭執,搓圓揉扁盡在一掌之間,若以後想要娃,找個乖巧的來養倒也不錯。」

  他將餅茶碾成末,提來風爐生了火,見應笑對茶事頗感興趣,便帶她去亭下汲水,順道傳播烹茶之趣。

  玄度先生看向方澤芹,挑眉問道:「小徒弟身帶藥香,是長期服食上等藥材所致,可是身體不大好?」

  方澤芹道:「生來氣衰,晝時陽氣不繼,到了夜晚卻又陰虛,陰陽難以互生,所幸她娘親是個培植藥材的能手,用下諸多細料調補,如七夜樓、龍血珠等,都是極難栽培的稀有藥草,在她自家藥田裡卻生長繁茂。」

  玄度先生眼神微閃,提起些許興致來,直起身問:「有這等人才?我倒是想去見上一見。」

  方澤芹輕嘆:「見不著了,前不久被壽山賊黨所殺,應笑自幼與娘親相依為命,沒了娘便成孤兒,若非如此,我也不會貿然收她為徒。」

  玄度先生笑道:「你這哪是收徒,壓根是為自個兒找了個女兒來帶,好在你徒弟乖得很,不然可夠你煩的。」

  方澤芹看向在池邊撈水的小徒弟,嘴角微揚,嘆道:「本想替她找戶好人家安置妥當便也罷,誰想應笑氣虛為患,素來調養得精細,放在普通人家定是養不好,說起這個,倒有一事請你相幫,我近來以尋常藥材為應笑療補氣虛,卻怕突然換藥對脾胃有損,想找你討些她原本服食的藥材做調劑,那些稀貴藥材在官局裡也很難領到。」

  玄度先生笑道:「說得客套了,你開個方子,需要什麼拿去用便是,也抵了你來樓裡出診的診金。」

  方澤芹但笑不語。這時,玉竹先生打水回來,柳應笑撲進師父懷中,開心地道:「我只當茶水苦澀難吃,從沒在乎過,沒想到茶也有那麼多趣事。」

  方澤芹輕拍她紅撲撲的臉頰,說道:「那應笑可要多向玉竹先生學習,為師愛茶,日後你便常替為師泡茶,可好?」

  柳應笑攥緊拳頭用力點頭,又蹲在風爐前看玉竹先生如何燒水,如何打熬茶膏,只覺得新奇好玩,便照著玉竹先生的指示,將碾碎的茶末篩細入碗,這茶盞需先用沸水沖滌,瓶中水煎至二沸,沿碗邊環形注入,水不可浸過茶面,接著以竹製茶筅擊拂茶膏,需由輕至重、力透上下,將茶膏打勻後再加沸水,同時沿著碗四周攪動茶膏,直到湯花緊貼盞沿不易褪去為佳。

  應笑雖記性好,將這過程一學就會,無奈力道把握不準,茶膏調不細,衝出來的茶湯便泛不出湯花來,湯裡還浮動著未打散的茶末,她卻將這碗茶當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捧到方澤芹身前,高高舉過頭頂,脆聲道:「師父,徒兒給您獻茶。」

  方澤芹生怕接慢了,連忙將手捧過來,輕吹茶末啜飲一口,熱湯順喉頭直灌入心肺裡,這暖烘烘甜滋滋的感覺說不出有多受用。他喝兩口誇讚幾句,小徒弟頭頂的發絲也被揉得翹了起來。

  玄度先生搖頭嘆氣,調侃道:「方神醫,你老囉。」

  柳應笑看了看玄度先生,又看了看玉竹先生,最後看向方澤芹,咬著嘴唇,眉心也攏了起來。

  方澤芹與兩名摯友敘聊不久,因各自有事便散了席,玄度先生問清方澤芹的落腳點,傍晚時分差遣僕從將七夜樓、龍血珠等稀貴藥材送至客店裡。

  柳應笑自鳳仙樓回來後就坐在桌邊托腮發呆,舌尖不自覺地在下牙根上舔來舔去,方澤芹看得好笑,拖個凳子坐在她身邊。湊過去發出怪聲:「咕唧咕唧咕唧……」

  柳應笑聽到聲音一回頭,見方澤芹的臉近在咫尺,不由被嚇了一跳,上身後傾,險些從凳子上跌下來。方澤芹橫手托住她的背扶穩,笑道:「你這咕唧聲可要把房梁給震斷了。」

  柳應笑嚥下滿嘴唾沫,皺著眉頭說:「師父的咕唧聲才大,快把屋頂給震破了,您聽啊,徒兒耳邊還咕咕唧唧著哪!」

  方澤芹哈哈一笑,把小徒弟抱在腿上,捏捏她兩片嘴皮子,笑道:「應笑是不說話則罷,一說話便如炒豆子般,字字都蹦在為師心上,後來在亭裡怎的不說話了?想什麼心事?」

  柳應笑轉了個身,跪在方澤芹的腿上,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問道:「師父老了嗎?」

  方澤芹愣了愣,隨即想到玄度先生調侃的那句話,便打趣道:「人未老心先衰,為師還未做爹,卻有了當爹爹的心情。」

  應笑皺緊眉頭想了會兒,嘟起嘴道:「那應笑不要師父當爹爹了,師父就是師父。」

  方澤芹抓下她的小手,問道:「為何?師父還不夠親麼?」

  應笑搖搖頭,垂下眼道:「做爹爹會死,我沒見過阿爹,娘也不許我提爹,一說她便要生氣,師父又說當爹爹會老,原來那是老死的,人老了便會死,洗面堂的山老兒、賣齒藥的余家阿婆都是這麼死的,徒兒不要師父當爹,不想師父老死。」說著她緊緊攥住方澤芹的前襟,大眼眶裡水氣氤氳,鼻頭也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