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洛陽(05)

  這泫然欲泣的委屈相看得方澤芹心疼不已,捧住她的臉搓了搓,柔聲道:「為師雖比應笑年長許多,卻還談不上老,你瞧,為師的額上可有橫褶子?」

  柳應笑又伸手摸了摸,沮喪的神情稍有和緩,吸著鼻子說:「沒有,師父的額頭與徒兒的一般,都沒有橫褶子,那為何玄度先生要說你老呢?」

  方澤芹刮她的鼻樑,笑道:「那是指為師還未娶妻便有了個像女兒般的小徒弟,這時當爹還嫌早了。」

  柳應笑本忘了娶妻這茬事,被這麼一提醒,好奇心又冒上了頭,問道:「師父,娶妻到底是何意?為何要娶妻?」

  方澤芹在腦中存想一回,坦然回答:「娶妻便是找個女子共同生活,自古以來男子便身負傳宗接代的重任……」

  柳應笑插嘴問:「什麼是傳宗接代?」

  方澤芹道:「只有娶妻方能生子,男女結為夫妻之後才能孕育後代。」

  柳應笑對著手指問:「就像爹與娘生下了應笑?」

  方澤芹點頭,應笑又問:「夫妻就是在一起生活麼?那徒兒與師父不是也在一起,也是夫妻?」

  方澤芹笑道:「這可不同,為師與應笑是家人,家人共同生活是理所應當的事。」

  柳應笑想了許久,抱住方澤芹的脖子,與他鼻子對鼻子,問道:「那如果師父找了師娘,又與師娘生了孩子,會不要應笑了嗎?」

  方澤芹站起身來,抱著她朝上舉了舉,又兜入懷中抱緊,下巴輕蹭她的發頂,想到玉竹先生的話,心裡忽起一股衝動,欲將這小徒弟獨自拉扯大,便道:「待應笑長成大姑娘,坐上大花轎之後為師再考慮找師娘。」頓了頓,又說:「坐花轎便是要嫁人了,應笑日後會與一名能讓為師相上眼的好男兒結為夫妻,到那時,為師才能放得下心來。」

  柳應笑拍拍方澤芹的肩膀,一本正經地說:「那徒兒將來不坐花轎,只與師父一同騎馬。」

  方澤芹沒將小娃娃的話當真,抱著她轉了一圈,笑道:「若應笑不願嫁人也罷,留下來孝敬師父,替師父捏肩捶背……」

  柳應笑拍手接道:「端茶倒水!應笑要為師父沖茶。」說著她還做了個擊打茶膏的動作。

  方澤芹揚起眉梢,問:「應笑當真對茶事有興趣?」

  柳應笑比手畫腳地說道:「沖茶也喜歡,研墨寫字也喜歡,分草藥也喜歡,能舒展開手腳,做著便開心。」

  方澤芹倏然想起她時常呆在潮濕狹窄的井底,無人說話,只能蜷縮著仰望井口,看不到藍天白雲,只有枯黃的茅草棚。

  方澤芹心裡憐惜,不住輕撫小徒弟的後腦,抱了好一會兒才放下,看窗外天色將暗,正當夕食,便帶著應笑往樓下後堂行去,向店夥借來風爐、矮桌擺在院裡,將煎藥用的小秤、陶罐等器物逐一鋪放上桌。

  應笑問道:「師父要沖茶嗎?」

  方澤芹回說:「茶亦可做藥,藥亦可做茶,煎藥與沖茶雖的過程雖不盡相同,卻頗有相通之處,今日玉竹先生教你烹茶之道,為師便再教你煎藥之法,應笑所服的藥乃是溫補元陽氣血的補藥,為免溫藥火燥,需以露水浸泡。」

  他將昨夜置於簷下的木盆端來,盆底鋪著卵形石塊,還有薄薄一層細沙,盆裡盛了半下清水,是自屋簷上滴落的冷露。

  「鋪白絹覆底隔去沙石,上置藥材。」

  方澤芹讓應笑量取黃芪三錢,人參甘草各一錢,肉桂五分。

  應笑對稱量藥材相當熟練,沒要師父教便曉得先將人參折去蘆頭,方澤芹見她做得精細,欣慰之餘不免多問一句:「應笑可知道人參為何要去蘆頭?」

  柳應笑回說:「我娘每次煎湯都這麼做,卻也不告訴我為什麼,不過徒兒知道蘆頭與參身藥性不同,有湧吐風痰的效用,許是與我這氣虛症不合,不當用。」

  方澤芹摸她的頭稱讚,心道:應笑對藥學方面很有悟性,只需稍加提點便能舉一反三,可尋常生活中該懂的卻時常轉不過彎來,怕是柳元春從未教過她女孩兒家當明白的事,八九歲的孩子最容易受環境與身邊人的影響,還需小心引導。

  應笑洗淨手後,按照方澤芹的指示將藥材逐份鋪在白絹上,確保水漫過藥材寸許。方澤芹拿出石碾與玄度先生所贈的七夜樓、龍血珠與角花,柳應笑道:「娘常以這些藥煎湯煲粥,還缺一樣白膽木。」

  方澤芹道:「在你娘的藥中,七夜樓為君藥,龍血珠與角花為左輔右弼,白膽木乃為調和諸藥之使,有益氣和中之效,而在為師的藥中,七夜樓與角花變為佐藥,龍血珠與炙甘草為使藥,若再入白膽木則過於溫燥,不但無法調和脾胃,反倒會引起肝火,是以掠去不用。」

  應笑將這方子與藥理記在腦中,照吩咐量取七夜樓、角花各三分,龍血珠少許,放入石碾中碾成散,以絹袋包起,裝入竹篾編成的手籠裡。

  方澤芹打上一桶井水在陰涼處靜置,先給風爐舔料生火,說道:「煎藥的火隨藥性不同也有所差別,但凡滋補藥,以蘆荻火為佳,竹火次之,桑柴更次,炭火粟火有損藥性,不可用。」

  他點上一炷香,十分燃去三分時便叫應笑取出盆中藥材散放在篩子上瀝水,瓢舀上層井水注入陶罐,加三片嫩姜,薑片與冷水大火煮沸,加小半碗涼水,放下泡軟的藥材,待到二沸時轉文火,加蓋熬煮。

  這補氣的藥熬起來慢,需耗費工夫,方澤芹便叫店夥把晚飯送到院裡來,無非是些清粥小菜,倒正和應笑的意,在方澤芹的勸哄下,她勉強嚼了兩根菜葉子,小口吃完粥,又拿起扇子坐回爐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爐火,若火苗小了便輕扇兩下,也不敢太使力。

  慢火熬煮了約有半個時辰,其間時不時用瓷匙攪動藥材,見湯汁收得差不多時,方澤芹揭開蓋子,讓應笑將碾碎的稀貴藥材連著手籠一起放進陶罐裡,又加了一次涼水,三沸之後香氣四溢,方澤芹加了把火料,用大火將香氣蒸去,熬出褐色的苦汁來,應笑聞了苦味便捂起鼻子。

  方澤芹熄了爐火,濾去渣滓,大半罐藥湯熬出一碗半苦汁來,兩個碗口都用絹布覆蓋住,收拾乾淨後便端著湯碗回到客房裡,也不急著吃藥,先給小徒弟擦面洗腳,師徒倆頭並頭靠在床上拉家常。

  應笑在鳳仙樓時聽三個大人聊天,聽出不少事情來,她在外頭不喜歡說話,面對師父時卻放了開來,問道:「玄度先生讓你回醫聖門,又說鶴亭先生提起你,鶴亭先生不是那個何大夫的師父嗎?」

  方澤芹道:「鶴亭先生乃是醫聖門的門主,醫聖門的門生皆是他門下,稱其為師也沒錯,只不能算是鶴亭先生的親授弟子。」

  應笑將一縷長髮拉到胸前把玩,又問:「師父也是那兒的門生嗎?」

  方澤芹頷首:「是,但為師並不識得那名何大夫。」

  應笑說:「因為師父許久沒回去了,那何大夫定是在師父外出時進了門的。」

  方澤芹輕笑:「興許為師自大門出來時,那何大夫恰恰從後門進去,想遇上也難啊。」

  應笑抬頭望向師父的笑臉,看了一會兒,手腳並用地爬到他身上趴著,方澤芹照常環臂圈住小徒弟,輕輕拍撫她的背部,應笑偏臉靠在方澤芹胸前舔起了牙根,囁嚅著說:「師父,接著昨兒的繼續講,那座不老峰上長了些什麼?」

  方澤芹便將登頂不老峰後的見聞繪聲繪色地描述給她聽,講完之後見小徒弟眼睛也快合上了,忙晃醒她,將放涼的藥湯端到床前。

  柳應笑一聞到苦味就撇頭,不太情願地說:「我娘以前用這些藥材熬出來的藥粥都香甜,為何師父熬出來的這麼苦,比黃連還苦。」

  方澤芹耐心地告訴她:「七夜樓等藥材之所以珍貴,一是因栽培不易,再來則是藥性會隨著熬煮逐漸轉變,你娘以它們為主藥,只用了頭沸的藥性,為師以它們為佐藥,需用高熱蒸老,略帶出些消補清熱的涼性以平補元湯的燥火。」

  柳應笑看看藥湯,抿起嘴,又抬眼覷向師父,方澤芹對她點點頭,柔聲哄道:「應笑,為師只盼你早日康復,離了藥才能和師父雲遊四方。」

  柳應笑這才乖乖張開嘴巴,還用手捏住鼻子,方澤芹一勺勺將涼湯餵了,又拿出白天吃剩的梨子給她,應笑被苦味嗆得腦門發漲,接到梨後也不管門牙鬆動,「哢嚓哢嚓」連咬數口,由於用力過度,把下牙給蹭了下來,牙齒脫落後她還沒有察覺,一口咬下,梨肉磕在牙洞上冰冰涼、刺刺疼。

  應笑「呀」了聲,挪開一看,梨子上沾了血跡,牙洞裡鮮血直冒,順著下唇流到下巴上,應笑伸手一抹,見手上染了紅,當即丟開梨子,拽住方澤芹的衣裳,急急地喚道:「師父!血……血!」說著仰頭張大嘴巴,手指朝嘴裡直戳。

  方澤芹讓應笑把血沫吐在藥碗裡,飲水漱口,取出潔淨絹布擦拭她嘴下的血跡,又按在牙洞上止血,須臾,再填上涼血化瘀的齒藥。

  應笑咬著藥不敢開口,只能用哀怨的小眼神瞅向師父,方澤芹愛看她多變的表情,只覺得可愛滑稽,忍不住在軟嫩的臉頰上親了一口,俯身拾起脫下的門牙,見牙齒形狀不整,便知道小徒弟的身體發育較同齡孩童遲緩,心性倒是乖巧地招人疼。

  他用濕絹布細細擦拭乳牙,拈到應笑眼前,笑道:「人自生來便會長兩副牙齒,第一副便是這乳齒,待乳齒盡脫,應笑也該長大了。」

  柳應笑好奇地盯著乳牙左瞧右瞧,見牙根縫裡還夾著條條血絲,只覺得渾身不舒服,推開方澤芹的手,慢慢爬進被子裡,因藥苦牙疼,情緒不免有些低落,方澤芹便靠在床頭講去往各地行醫的遊記。應笑偎在師父懷裡只覺溫暖安心,聽著聽著便沉沉睡去。

  方澤芹本想下床,才一動應笑便皺起眉頭,嘴唇不停蠕動,發出細細的囈語聲,方澤芹凝望她許久,也不下床了,索性和衣抱著她睡了一夜。